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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1009节

  “可是庆帝忍了下来,活了下来。”四顾剑微微垂下眼帘,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范闲陷入了一种痴呆的状态,他这一生有许多梦想或者说理想,不提老婆孩子银子那些世俗的问题,只说这陪伴了他整整第二生的无名功诀,隐隐然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个部分,虽然他一直没有明言,但是心里却是十分渴望着能够把这功诀练到第二卷。
  和突破境界成为大宗师无关,纯粹是一种渴望,然而这种渴望却在这个时候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经脉尽碎还能活下来,还要忍受那种非人间的痛楚,强行提聚体内散成星光碎片一般的点点真气,熬过全身僵硬的烦闷,强守心志,重修……
  范闲忽然想起陈萍萍以及父亲都曾经对自己提过,南庆对大魏进行的第一次北伐,皇帝老子惨败于战清风大帅之手,自己也身受重伤,全身僵硬不能动,险些身死。
  看来陛下对于功法的突破,正是在瞬息万变,无比凶险的战场上!
  范闲不由叹息了起来,不论他对皇帝老子的感情观感为何,但是思及当年战场上的画面,以及那位中年男子体内曾经经受过的折磨,以及那些奇妙的变化,他依然生起了一股敬佩。
  “除了天命,还需要什么呢?”范闲自言自语地问道。
  “毅力,非同一般的毅力。不然根本不可能挺过那种痛楚,那种生与死之间的煎熬,那种被封闭于黑暗之中,自己与未知挣扎的恐惧。”
  四顾剑漠然说着。虽然他没有修行过无名功诀,但是只需要一个意念,他便知道如果要修行下半卷,庆国皇帝曾经经受过怎样的磨练。
  “庆帝当年一定很痛苦,非常痛苦……这正是我刚才开心的原因。”不等范闲接话,四顾剑接着沙声笑道:“然而能够抗过这一关的人,所拥有的意志与毅力,我很佩服。”
  “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四顾剑说道:“世上能有如此意志,能对自己如此狠心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
  范闲低着头,根本不知如何言语,只听着四顾剑大怒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这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人能练的东西!”
  第七十一章 庙,蚂蚁,册子
  不是人练的东西,并不代表练成这东西的……就不是人,只能说明庆国这位伟大的皇帝陛下,为着心中的渴望,炼就了一颗无比坚毅、远超凡俗的坚毅之心。范闲坐在四顾剑的床边,想着这件事情,不禁心头微凛,难以自抑地生出一种仰望高山的感觉,虽然那山并不见得如何清丽可以亲近,只是弥高弥远,直刺白云之间,叫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用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论天份,海棠足够了,论心志,十三郎足够了,论勤奋,我也不认为自己比谁要来得差,只是看到现在,我依然看不到后来者有任何踏出那一步的机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要问我。”四顾剑在那声烦躁的怒骂之后,缓缓阖上了疲惫的眼帘,声音沙哑,断续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光了,就剩你皇帝老子一个在这世上,他想必也会寂寞才对。”
  一阵沉默之后,四顾剑忽然继续微讽说道:“只怕在大东山上,他就已经开始感觉到寂寞了。”
  他唇角的淡淡讽意,也不知道是针对庆帝还是他自己。便在此时,范闲忽然极其认真说道:“我想确认一件事情,叶流云……他真的离开大陆了吗?”
  四顾剑沉思许久后,很困难地缓缓动了动下颌。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如此倒也罢了。”
  四顾剑闭着双眼,开口说道:“看来这次回庆,你终于知道了一些什么,决定了一些什么。”
  范闲并不意外这位大宗师能够从自己的言谈情绪中,判断出这些藏在自己心底的情绪,毕竟对方不是真的白痴,微笑着说道:“没有下雨,也得把伞带着,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五竹呢?”四顾剑一下就点出了问题的实质。
  范闲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您对神庙有什么认识?”
  此话一出,四顾剑对五竹的下落便了然于心,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安宁笑容,说道:“神庙?不过是个死物罢了,你不要太过担心……就算你皇帝老子修的功法是庙里传出来的,那又如何?神庙总不会亲自出手帮他。”
  这一点范闲倒是不怎么确信,毕竟在很多年前,似乎神庙聆听到了庆帝的祈祷之声,派出了某位使者,将五竹叔调离了京都。而如今五竹叔远赴神庙,究竟最后会搏来怎样的结局,似乎对于这天下间的大势,有着最根本及深远的影响。
  四顾剑闭着双眼,似乎也能感觉到范闲内心深处浓浓的忧虑与浅浅的恐惧,沉默半晌后说道:“神庙……其实也只是一座庙而已,又不是真的神祇。”
  范闲心头一动,追问道:“您去过神庙?”
  “我又不是苦荷和肖恩那种变态,我怎么会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四顾剑的眉头皱了起来,明显心里的想法与这句话的语气不相搭,“再说……我也不知道神庙在哪儿。”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如果神庙真的来了人,要消除你母亲留在世上的痕迹,那么内库应该早就不见了,你也应该死了。”
  范闲默然,心想这个判断倒是正确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判断庙里确实往人间派来了使者。”四顾剑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眸一片平静,“但你不要忘记,五竹这根木头也是庙里的使者之一,他既然能护住你母亲和你的平安,这只能说明,庙里来的使者,并不如你想像的那般强大。”
  范闲挑了挑眉头,然后想到了五竹叔在很多年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难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神庙已经败落,并没有什么足以影响世间的能力?那五竹叔为什么还要回去?当然,如果这一切真如他所猜测,范闲会乐于接受这种局面,毕竟面对着一位如高山般的皇帝老子,已经让他压力难荷,再加上一个神不可测的天外庙宇,真会把他的信心损害到最低点去。
  ……
  ……
  “嗯……你当年曾经送肖恩回北齐,你母亲和五竹又都是从神庙里出来的人,难道你不想回神庙看看,那个装神弄鬼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四顾剑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范闲,似乎是要看出他的真实想法,又像是一种诱惑。
  范闲听着这话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回望着他说道:“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愿意去看看,但是那是要在生命能够得到保障的基础上。倒是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你是很好奇?”
  四顾剑身为人类的绝顶力量,与五竹也是熟人,隐隐知晓神庙的力量层级到底是在哪里,所以对于那座虚无飘渺的神庙,并不像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有着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敬畏与膜拜之意。
  他是大宗师,实力之坚强,足以与那座神庙里的角色分庭抗礼,所以谈论神庙时,语气并不如何恭敬,反而有一股特意透露出来的淡漠和不屑。
  只是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大宗师也不例外,尤其是一位将死的大宗师,对于世间的一切都看淡,唯有对于那座庙宇,依旧保持着好奇与窥探的欲望。
  毕竟这个世上,只有肖恩和苦荷去过神庙,而且这两位老人已经死了。或许叶轻眉和五竹来自神庙,可是叶轻眉也已经死了,五竹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外神庙的秘密,依然是这个世间最大的秘密。四顾剑看着范闲,目光平静之中隐着一丝异样的神采,他知道,如今唯一能够知道神庙所在的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
  “我是从肖恩嘴里知道的,五竹叔记性一直不好,想必你也知道。”范闲轻声说道:“神庙在极北方,穿过北齐天关之后,在雪原冻土上还要连行数月,直至一终日黑夜之所在,若运气好,便能看见一座宏伟肃穆的黑青色建筑,那……就是神庙。”
  四顾剑沉默了起来。在死亡到来之前,终于知道了神庙在哪里,他似乎得偿所愿,应该平静才是,然而厚厚棉被下的那个瘦小身躯,却明显散发着一股淡淡惆怅的气息。
  “原来在极北之地,终日不见阳光,难道是阴间冥土?”四顾剑的眼眸如古井一般,缓缓荡着苍老的细纹,叹息说道:“果然不是世间一属,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嗯……”范闲眯着眼睛,看着棉被下那张枯瘦的面容,忽然发现那张面容上渐渐绽放出某种光彩来,难道是知晓了神庙的所在,令这位垂死的大宗师,忽然爆发了某种执念?
  范闲没有解释什么是极昼,什么是极夜,这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概念,没有必要说出来让人头痛。既然四顾剑愿意认为神庙不是世间一属,或许这样的认知,会让这位大宗师保有着对这个世界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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