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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980节

  他这生在宫里一直顺风顺水,直到范闲出现之后,他才开始倒霉,开始复起,因为在京都叛乱事中,他出了大力,所以如今已经成了副首领太监,身份地位比当初在淑贵妃宫中时,更要尊贵无比。
  戴公公偶尔会满怀后怕地想到,如果自己一直在淑贵妃宫里当值,如今只怕已经成了冷宫里的一员,甚至是早已经死了。想到此节,他不禁用眼角的余光往后瞥了瞥,如今跟着自己的这个小太监,当初也是御书房里的红人,只可惜后来在东宫里服侍主子,虽然没有犯什么事儿,但地位却已经是一落千丈。
  范闲放下了筷子,和戴公公温和地说了几句话,这才将目光缓缓地转向了他的后方,看着那个愈发沉稳,然而脸上的青春痘依然清晰无比的年轻太监,平静说道:“你居然还没有死,有些出乎本官意料。”
  洪竹满脸恭谨,向范闲行了一礼,回话道:“回小公爷的话,奴才得蒙圣恩,年前才从冷宫里出来。”
  “日后记得服侍陛下用心些。”范闲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便住了嘴。
  戴公公瞧出他的情绪有些不高,随意奉承了两句,便领着洪竹离开了御书房,心里想着,宫里一直有传闻说这位小洪公公与小范大人不对眼,当年就是小范大人把这小家伙踢到了东宫,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他的心里不禁冷笑了三声,暗想洪竹此人,当年即便有洪老公公照看着,依然敌不过小公爷从宫外伸过来的手,如今洪老公公已然身亡,洪竹在宫里的位置可就尴尬得厉害了。
  戴公公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离开御书房的时候,范闲和洪竹对视一眼,眼中颇有互相关切之色,然后轻轻地,不易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范闲沉默地梳理着脑中的思绪。洪竹从冷宫里出来是理所当然之事,这小子一直很讨宫里贵人们的欢喜,叛乱一事中,明面上洪竹根本毫不知情,起用本就是理所当然。当然,在这件事情里,范闲也是绕了许多弯,给洪竹出了些气力。
  至于三年间的彼此纠葛,范闲已经不再去想了,至少这位小太监帮过自己太多,从情份上讲,总是自己欠对方,而不是对方欠自己。
  正这般想着,御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隐有灯火从玻璃窗的那头,照亮了黑夜,往着这边飘了过来。
  范闲赶紧收回伸懒腰的双臂,站了起来迎接陛下。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身明黄单衣的庆国皇帝陛下大步走入,微显清瘦的面颊上一片平静,只有两鬓里的白发透露着他的真实年龄与这些年耗损太多的心神。
  一众服侍的太监没有入门,姚太监极为聪慧地在后方将御书房的门紧紧地关上,整个御书房内就只剩下皇帝与范闲二人。
  皇帝很自在地坐到了软榻上,双手揉着膝盖,眼睛看着范闲,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范闲被这串笑声弄得一头雾水,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你很好。”
  既然是很好,为什么要摇头?范闲苦笑了一声,将身旁由院里准备好的密奏匣子取了出来,放到了软榻之中的矮几上。
  皇帝打开匣子,认真地看了起来。这匣子里面全部是此次南庆与东夷城谈判的初步结果,以及监察院分析的东夷城底线,以及东夷城方面贡上来的疆域图以及人丁财政分配的细致情况。
  东夷城的事情,早已震惊整个天下。负责谈判的使团,包括范闲自己,和京都皇宫都保持着每天一次的谈判细节交流,皇帝对于谈判的细节很清楚,但毕竟两地相隔甚远,真要掌握第一手情况,还确实需要范闲回京一趟,做一次面禀。
  皇帝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宗卷,站起身来,走到了御书房的一面墙下,拉开墙上挂着的帘子。
  帘下是一大张全天下的地图,上面将各郡路描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东面南面的海岸线,也画得极为细致。这块地图,不仅包括了庆国的疆域,也包括了北齐和东夷城的国土。
  范闲第一次真正进入御书房议事时,和那些尚书大学士们坐在一处,便曾经见过这张地图,知道庆国君臣对于拓边的无上热情。只不过当时皇帝的身边还有三位皇子,如今却已经不见了两个。
  皇帝稳定的手掌在地图上移动着,御书房内的光线虽然明亮,但毕竟不是手术室里的无影灯,他那只手掌移到地图上的何处,何处便是一片阴暗,就像是黑色的箭头,蕴含着无数的威权,代表着数十万的军队,杀意十足。
  那只手掌落到了东夷城及四边诸侯国的上方,轻轻地拍了拍,皇帝未曾转过头来,平静说道:“不费一兵一卒,朕便拥有此地。范闲,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谈判还未结束,剑庐内部还有纷争,那些诸侯国的王公只怕还要反水,最关键的是驻兵一事,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引起东夷城的反弹。”
  范闲笑着应道,他能看出来,虽然皇帝此时一脸平静,但内心深处的喜悦却是掩之不住,这位一心想一统天下,建立万代不朽功业的帝王,花了数十年的时间,终于清除了苦荷和四顾剑这两大对手,迈上了万里征程的第一步,那种愉悦是怎样也伪装不了的。
  “四顾剑怎么样了?”皇帝转过身来,笑了笑,没有继续提赏赐的问题,转而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事情。
  “全身瘫痪,三个月内必死无疑。”范闲答得极快,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皇帝沉思片刻后轻声叹道:“都要死了。只不过朕还真是佩服这个痴剑,挨了流云世叔一记散手,又被朕击了一拳,居然还能活这么久,此人的肉身力量,果然是我们几人中最强大的一个。”
  这话自然是把五竹排除在外。
  范闲眼珠微动,轻声说道:“也幸亏四顾剑没有死,只有他才能压制住剑庐里那些强者,如果不是他点了头,这次谈判只怕不可能成功。”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也一直有些看不明白,这句话是在为四顾剑说好话?为一位将死的大宗师说好话,有何意义?
  范闲想了想后,又说道:“依臣看来,此次谈判,只怕要谈到明年,到那时四顾剑早已经死了,不过他既然定下了调子,传诸四野,想必剑庐里的弟子们不敢违逆。”
  “王十三郎会接任剑庐的主人吗?”皇帝忽然开口问道,对于这位帝王而言,范闲与王十三郎的私交如何,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日后要真正地控制住东夷城的疆土,剑庐的主人,必须是一个可以控制的人。
  而那个叫做王十三郎的剑庐幼徒,与南庆之间的纠葛极深,不论他的能力如何,首先是一个能够控制的人。
  范闲的心头一紧,头脑快速地转动着,说道:“开庐仪式被延后了一个月,没有人说什么,但是四顾剑究竟准备把剑庐交给谁,臣还没有打听出来。”
  “不用打听。”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若东夷城真心归顺,剑庐的主人,必须由朕任命。不论四顾剑选了谁,朕不点头印玺,便是不成。”
  范闲嘴唇微微发苦,他本来担心的是四顾剑强行挑明影子的身份,让他成为剑庐的第二代主人,如今看来应该担心的却是别的问题,陛下这个做法,很有些像当年册封喇嘛头目的做派。
  不过细细想来也对,即便庆国日后往东夷城派驻官员,派驻军队,可是在东夷城居民的心中,真正主事的还是剑庐子弟,这一点在两国间的协议里也应该写明,庆国在五十年内,不会对东夷城的格局做大的改动。
  如果庆国连名义上的任免权都没有,东夷城还算什么归顺?
  “这一点,臣回东夷之后,便向对方言明。”范闲没有再多考虑,很直接地应了下来。
  “只要剑庐低了头,其余的什么小国商行,根本不用考虑。”皇帝眯着眼睛说道:“四顾剑如果够聪明,临死前就不会再搞出些什么,如果他真是个白痴,朕自然会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天子一怒,天下流血。庆帝所说的教训,自然是悍然出兵,强行以武力将东夷城征服。
  范闲没有接这个话题,直接问道:“剑庐如果定了,城主府怎么办?”
  “城主府里的人不是被四顾剑杀死了?”皇帝站在地图旁边,忽然深深地看了范闲一眼,“其实不止朕奇怪,满朝文武在大喜之余,都觉得有些惊骇。安之,四顾剑这老东西,对你是格外青眼有加,想不到他真能抑了狂性,答应你这要求。”
  在出使东夷城之前,范闲和皇帝在宫中就争执许久。因为在皇帝看来,四顾剑此人即便死了,也不可能容许自己一剑守护多年的东夷城,一兵不出,一箭不发,就这样降了南庆。范闲却是坚持自己的意见,用了很长时间才说服庆帝让自己试一下。
  问题是,居然一试成功!这个事实让庆国满朝文武惊喜莫名,让皇帝也大觉喜外,甚至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的这个私生子实在给了天下太多的惊喜。
  皇帝老子的目光里有怀疑,有猜疑,范闲却像感觉不到什么,苦笑着直接说道:“臣不敢居功,若不是我大庆国力强盛,四顾剑自忖死后,东夷城只有降或破两条道路,也断不会向我大庆低头服软。”
  这话倒也确实,任何外交谈判,其实都是根植于实力的基础之上。如今天下大势初显,北齐或许有和南庆抗衡多年之力,而东夷城以商立疆,根本全不牢固,如浮萍在水,如淡云在天,只要劲风拂来,便是个萍乱云散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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