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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428节

  “嗯,这十三位司库勇于揭发弊端,于国有功,本官决定,自今日起,他们便是三大坊的副主事。”范闲温和笑着问身边的副使,“马大人你看此议如何?”
  副使马楷心里还记挂着内库究竟如何才能正常生产,心情十分郁闷,但听着这话,仍然是连连点头称是,内心深处对范闲大感佩服——这招,真是漂亮,亮明这些司库奸细的无耻嘴脸,日后治库用这些人当爪牙,不愁他们不服,这是人为的在司库当中划了一道鸿沟出来,今天这事儿如果能圆满收场,日后的司库们也再难以重新纠结成一起,成为一个可以与官员们对抗的阶层。
  忽然有人冷笑了起来。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被捆着跪在地上的乙坊司库,只见他冷笑悲哀说道:“好一群无耻的小人……范大人,莫非你以为就靠这些家伙,便能让内库运转如初?我不是要胁朝廷,但少了我们这些人脑中的东西,内库……只怕撑不了几天!”
  这话一出,场间气氛又异样了起来,副使马楷想凑到范闲耳边求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而转运司官员中的信阳心腹,也开始明着为朝廷考虑,暗中替主事打气,纷纷向范闲进言,一切应以内库生产为重,杀了位萧主事,已经给足了对方教训。
  范闲哪里会听这些话,只是盯着那名乙坊的主事,半晌没有说话。
  那一双锐利清明的目光,竟是盯的乙坊主事再也承受不住,缓缓地低下了头。
  而这个时候,范闲才怒声说道:“死到临头,还敢要胁朝廷……司库?撕了你的内裤蒙脸上看看,你颈子上长的究竟是脑袋还是屁股!”
  钦差大人雷霆一怒,坊间鸦雀无声。
  范闲扫了众司库一眼,不屑之中带着怜怒说道:“还真以为你们很出息?还以为这内库还是当年的叶家?不看看你们那点儿能耐,说旁人是无耻小人,你们呢?除了会贪银子,会偷材料变卖,会克扣那些苦哈哈的工钱,会强占别人的老婆,你们还会做什么?无耻?你们要是有耻,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儿!”
  他转身,对着乙坊主事大怒说道:“你很硬气啊,内库没你不行?那你告诉我,这些年的玻璃怎么越来越浑了?酒怎么淡的快生出个鸟来了!香水已经停产了十年,你找出法子来没有?”
  “你当年也是叶家的伙计,老人儿。”范闲痛心疾首,对着那名主事破口骂道:“他妈的怎么堕落成这样了?我他妈的快气死了!”
  坊间众人一凛,迟钝的大家这才想起,似乎有个流言——面前这位愤怒的钦差大人,是叶家的后人?他妈的,我他妈的?谁的妈妈会生气?
  第九十八章 老掌柜
  那名主事跪在地上,脸色又红又白,听到叶家二字,他记起了面前这人的真实身份,那一丝隐藏了许多年的记忆缓缓升起,让他又羞又愧又怒又惧。羞愧的情绪比较好理解,毕竟当年他不过是个在道旁乞食的小叫花儿,能够混到如今这种地步,全因为叶家,而当年叶家小姐是怎么教育自己这些人的?
  至于怒惧,则是来自于他的自然反应,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后的羞怒感,而想到钦差大人是叶家的后人,只怕自己脑子里知道的东西,对方也一定知道,那自己还如何能够用那些东西要胁对方?对方将萧主事一刀砍了,难道还砍不得自己?
  “朝廷待你们不薄。”范闲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不说你们三个主事,就是一般的司库,每年俸禄甚至比京都三品官还要多,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莫非以为内库所产全要靠你们的脑袋,这每年两千万两银子闪了你们的眼,让你们觉得不忿,觉得自己应该多挣一些?”
  这话说到了司库们的心底,内库一年所产极为丰富,卖往天下诸国,为庆国带来了巨大的利润,虽然司库们的待遇已是极高,但和那笔庞大的银钱数目比较起来,他们的心里依然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这些人为朝廷挣银子,应该分得更多才是,这才有了私下的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举。
  此时听到钦差大人如此说,众司库虽然不敢顶嘴,但眼眸里却出现了便是如此的意思。
  范闲冷笑一声,很无情地撕去了他们的面皮,淡淡嘲讽道:“可问题是……你们倚仗的东西,真的就是你们脑子里的东西吗?”
  场间一片沉默,包括官员们在内的所有人都认可这个事实,直到范闲说道:“不要忘记了,在叶家没有出现之前,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脑子里掌握的技术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是神庙教的?”
  范闲骂道:“都给我记清楚了!这是叶家教给你们的!没有当年的叶家小姐,你们就是些废物,继续刨田乞讨去!叶家当年是为了什么才修了这些大工坊,我看你们统统都忘记了!当着本官的面,还想用叶家教给你们的东西来要胁本官,你们要不要脸?知不知耻?”
  他身后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虽然朝廷早就不追究叶家的事情,小范大人的身世也是渐渐为天下人知晓,可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叶家叶家说着,终是……有些犯忌讳吧。
  范闲此时却顾不得这么多,一方面是怒,另一方面却是要借这个机会,替自己正名。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名正言顺,所谓师出有名。而范闲今天痛骂司库,刀斩人首,不论利益层面,先就道义层面已经拿了旗帜,用叶家的手艺,要胁叶家的后人,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那名乙坊的主事终于软了下来,跪在地上哭嚎道:“大人,小的知错了,请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让小的用当年学就的技艺为朝廷出力。”
  虽然这位主事痛苦地哭嚎着,但眼尖的范闲却没有发现他的脸上有什么泪痕,反是唇角抿的紧紧的,不由冷笑了起来,知道对方依然以为自己不会继续杀人,还以为他脑子里的东西还有用处。
  范闲轻轻击掌,掌声将落之时,四位半百左右的老人家,被监察院的官员们拱卫着进了工坊,这些老人不是旁人,正是由中原一带经由澹州转回的庆余堂掌柜们!
  监察院官员摆了四张椅子,范闲起身,面无表情却刻意恭谨地请四位掌柜坐下。
  官员和司库工人们都糊涂了,心想这些似乎被风一吹就倒的老家伙究竟是谁,怎么有资格与钦差大人并排坐着?那位副使马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也在犯嘀咕,心想本官都站在钦差身后,这些平民好大的胆子。
  范闲手指在身上的莲衣上滑过,蘸了些冰凉的雨水,涂抹在眉心中缓缓地揉着,问道:“还认得这四位是谁吗?”
  叶家倾覆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内库坊中的工人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批,甚至那些司库们也没有见过当年高高在上的叶家二十三位大掌柜,所以没有认出来这四人是何方神圣,纵有当年的老人,但隔得太远,也是不能辨清。
  倒是那名跪在地面上的乙坊主事,带着犹疑的目光在这四人的面上缓缓扫过,又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间似乎想到某件事情,竟是骇的双腿一软,本是跪着的姿式,顿时一屁股坐到了泥水之中!
  二十年未见,当年身为叶家小帮工的他,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想起来面前坐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叶家老掌柜!
  乙坊主事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他此时才知道为什么范闲竟然如此有恃无恐,为什么会逼着自己这些司库们造反,为什么毫不在乎自己这些人脑子里记着的东西——原来他竟是带着被软禁京都的老掌柜们一起来了内库!
  老掌柜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当年叶家小姐的第一批学生,也是叶家后来所有师傅帮工的师傅,更是如今这些内库司库们的祖师爷!有这样一批老家伙在身边,钦差大人当然不在乎工艺失传的问题,更不用担心什么内库出产质量,说句实在话,这内库当年就是这些老掌柜们一手建起来的,怎么会没有办法打理?
  想通了这一点,那名主事满脸绝望,但内心深犹自存着一丝希望,将嘴一咧,在地上往范闲处挣扎着爬了一截,哭嚎着说道:“师傅,您老人家替徒弟求求情啊!”
  众人一怔,范闲也是微微一愣,当然知道这人不是在向自己求情,顺着那名主事的目光望去,发现他看着的竟是七叶,不由偏头好奇问道:“七叶,是你当年的徒弟?”
  七叶沉着一张脸,盯着那名主事的脸,沙哑着声音怨毒说道:“跟我学过几天。”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七叶的感受,叶家倒塌之后,二十三名老掌柜被朝廷从各处抓获,软禁于京都之中,而他们的弟子们有的反抗而死,有地苟延残喘,当然,这都是人们在大祸临头时自己的选择,没有谁去怪他们,但像乙坊主事这种爬至高位的人,当年的表现肯定十分恶劣。
  听到乙坊主事喊出师傅二字,一直沉默在旁的丙坊主事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一边,看着坐在钦差身边的四位老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那些司库之中的叶家余人们,确认了这四人的身份,惊骇之余,又有些犹有旧念的人们纷纷站了出来,又惊又喜又惧地跪在了四位老掌柜的面前。
  “四爷。”
  “十二叔,我是柱子啊。”
  “见过老掌柜的,我当年是在滁州分店打杂的伙计。”
  虽然还有大部分的司库和这四位老掌柜攀不上什么关系,但内库认亲大会已经是热热闹闹地开了起来。
  范闲将脸一沉,冷声说道:“呆会儿再来认亲。”他表情虽然不悦,但心里却是安定下来,有了那十三个内奸副主事,这几位老掌柜余威犹在,自己对内库的改造计划,应该会比较顺利地进行下去。
  二十年后复相见,工坊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而这种伤感却恰到好处地冲淡了先前的紧张,唯独是转运司的官员们心里有些不自在,而更有些信阳方面的人物暗自冷笑,眼前这一幕如果传到了京都,陛下对范提司只怕会有些意见。
  乙坊主事低着头跪在地上,心里也略感安慰,想着看这模样,顶多受些惩处,呆会儿自己拼命认错,钦差大人看在老叶家的份上,估计也不会再过为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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