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407节
此次下江南,如果他要查内库之事,毫无疑问便要掀翻明家,截断信阳与东夷城的银钱往来。而明家所拥有的实力中,信阳方面本身的武力不足恃,所能倚仗的,就是东夷城那些多到可以打包的高手们。
杀死朝廷命官,尤其是范闲这种人,听上去似乎有些难以想像,想必明家也不会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去杀范闲。但如果日后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以那个疯狂长公主的性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想到有可能面临层出不穷的东夷城八九品高手暗杀,他纵使权高胆大,也有些不寒而栗。所以他才会让影子抢先动手,先挑了领头的云之澜,然后再率领六处剑手不遗余力地在江南水乡里,缀杀那些东夷来人。
如果范闲坐在府衙之中,等着将来一日东夷城刺客的到来,那他就是地道的蠢货,所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用监察院的刺客恐怖,去对付东夷城的刺客恐怖,这才是正棋。
至于四顾剑那个老怪物,范闲并不以为自己的档次可以惊动到对方……
他忽然悚然而惊,想到幸亏云之澜没有死——之澜兄,麻烦你再多活几个月吧,至少等瞎子叔伤好再说——重狙只能杀人,可不能救人。
……
……
范闲从沉思之中醒来,说道:“带上所有的六处剑客,让二处的人配合查缉,只要这些人一冒头,你们就出手,不求杀死对方,但是……必须要追的他们心寒,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少打我的主意。”
影子点点头,忽然很没头没脑地说道:“大人身边那位姑娘很厉害,我不方便时常过来。”
范闲点点头,说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从今天起,我的安全有她负责,应该没有问题……还有,你要注意安全,报仇这种事情急不得,你现在可不是那位大宗师的对手。”
影子微微一怔,转身离开,只是原本他站立的地方留着两个微湿的脚印。
影子去四处截吓东夷来客,范闲身周的安全就成了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一直要等到海棠现身,他才肯做出动手的决断,同时也不再在意被人捕捉到自己的行踪。
一来是借海棠声势,自己的樱木花道杀人目光,为影子营造一个机会。
二来是影子离开了,海棠来了,他的身边依然有一位高高在上的九品上强者,配合着虎卫们,安全上根本不可能发生任何问题。最关键的是,有这位姑娘在身边,不论是天下哪一方势力,如果想动自己,总得考虑一下北齐这瘦死骆驼的强大国力,与那位光头的苦荷大宗师。
而且朵朵比影子可爱多了,不仅可以聊天斗嘴,晚上还可以当同学互抄学习笔记——范闲无耻地笑了起来。
第八十八章 恰同学少年
黑夜里的彭氏庄园一片安静,不远处西湖水正在温柔地浪荡着,园子里灯火星星点点,由于高墙相隔,后山也是自家产业,所以并不担心有心人会注意到什么。
千里下江南的人们都有些乏了,今儿个在杭州城里吃的也极实在,饱暖催睡意,不多时,灯火渐熄,大部分人都沉入了黑甜梦乡之中,只有园后有两间房里还亮着灯,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
卧室里思思一边打着盹,一边强撑着缝补范闲在沙州时扯破了的袖边,一边等着他。
书房中,范闲坐在桌前,双眉微皱,正在看着书上的那个小本子。海棠坐着对角那面,手里也拿着本册子在看,面色凝重,那册子上面的笔迹尤新,明显是有人才刚刚写出来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抬头,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互视良久。
终究还是范闲先开的口:“朵朵,好像有些相冲。”
海棠姑娘摇了摇头:“不是好像,也不是有些,这两门功法,完全相逆,根本无法练下去。”
此时他们两个人手里拿的小册子,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绝对珍贵的东西。范闲正在看的,乃是北齐天一道的无上心法,海棠在看的,则是范闲凭着记忆力抄录出来的无名功诀上卷。
天一道的心法,据传苦荷于神庙之前青石阶上,跪拜数月而求得。虽然范闲与肖恩山洞夜谈之后,当然知道这是荒诞不经的传言,但这门功法本身,依然是天下武道修行者们狂热追求的妙诀。而范闲的无名功诀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但可以将一个没有内功老师的年轻人,打造成如今的九品高手,霸道横戾举世无双,海棠自然知道其中的份量。
在知识共享方面,范闲并不吝啬,海棠既然如此慷慨地拿来了天一道无上心法,自己当然也要奉献出自己的宝贝。
只是这一对年轻人在夜里就着灯光研究了半天,最后却得出了有些令人垂头丧气的结论。
两种功法的风格完全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而且隐隐相冲。范闲的霸道功诀走的乃是直戾粗犷一派,锤炼内神为主,拓实经脉为基,最困难的便是入门的第一个关口,那种无由而生的强大真气由腰后雪山勃然而发,会对修行者的经脉造成强大的震荡,这便是所谓塑形。
可是海棠修习天一道功法已有十余载,经脉早已定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散去一身功力,重新修行。而且她也不可能像范闲一样,回到婴儿时期,仗着体内未完全消散的那抹先天之气硬抗过去,又没有前世重症肌无力的宝贵心神体验,这第一个关口,便是无法迈过去。
对于范闲来说,天一道的功法也是一个只能看不能摸的冰山美人,这一套口诀法乎自然,顺应体内体外元气之应,确实玄妙无比。尤其是对体内真气的流动线路与方式,走的是渐积之路,柔顺之意十足,积水滴而为江河,以润泽之势修筑心神。奈何范闲修行的霸道功诀在这十几年里,已经让他身体内的经脉被拓宽到了一种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就算他能依功法凝神为露,可这些露水要依附满整个经脉的管壁,成就涓涓细流,不知道需要多少年的时间。
二人对看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多看看,触类旁通,总会有所进益。”
海棠轻声说道,她与范闲同为年轻一代里的顶尖人物,尤其是她已经晋入了九品上的境界,却始终无法触摸到突破的门槛,那个门槛看似极近,却又是虚无飘渺,本来以为得到了范闲的帮助,可能会有所益,没有想到范闲的真气功法,竟是如此变态的存在,心中难免有些微失望。
范闲应道:“只是看来我这法子,你却是用不上了,重新拓了经脉,不说其中苦楚,便是这种危险,我也是不会允你尝试的。”
海棠眉头一挑,清声道:“我又不是一味勇猛的莽妇。”接着皱眉道:“你这功法果然怪异,世上哪有这种伤己先、伤人后的古怪修行心法?大约也只有你这种怪物才能练成。”
范闲记起五竹叔以前说过的那事儿,摇了摇头,说道:“那可不见得,据我所知,以前有人就练成过。”
“你这门心法是谁人所授?”海棠试探着问道,并没有奢望范闲会回答自己。
没料到范闲倒是坦白:“母亲留给我的。”
“叶家小姐?”
“是啊。”
海棠微涩笑道:“世人多藏珍不敢外露,像你我二人这般胡闹,本就少见,这样两本妙谛在前,只怕也是世上少有的场面,只可惜……竟是没个结果。”
范闲也是面色微黯,从古至今,能够没有师门之私,而勇于互赠家底的人,估计也就只有自己与海棠这一对奇怪的青年男女,这本应是这个世界上知识共享,青史留名的美妙画面,却……
他忽而翻开一页,眼中骤现笑意:“别急着感叹……这上面不是还写着双修之法吗?”
……
……
海棠皱眉说道:“性命双修,何为性命?本乎天者,谓之命,率乎己者,谓之性,以神为性,以心为命,神不内守,则性为心意所摇,心不内固,则命为声色所夺,不亡情,不化道,去而复回谓之反……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可是你如何练得?你整日周旋于官场之上,哪里能找到离声色之境。”
“心远地自偏。”范闲用陶渊明的一句诗回答她的疑问。
海棠眼中一亮,旋即平静微笑道:“那依然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除非你重筑经脉,不然以你体内粗狂的真气,新生的点滴真气,一定无法生存下去,难道你舍得将自己这身强大的真气震碎经脉,从头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