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这一脚,慕千昙没能踹出去,隔着被子,以比当年还要轻的力道,在裳熵腰间戳了一下,便由于突如其来的记忆而暂停。她后颈发毛,忍无可忍地微笑:你敢说任何话就死定了。
但此时此刻,无垠沙地之下,渺小且充满两人气息的洞窟内,恰到好处的氛围,要如何保持沉默呢?裳熵凝望着靠在床头的女人,看她薄淡的神色被侵染,变得生动清灵。这一刻的满足感让她再次眼眶湿润。
她弯下。身子,长久的嗯了一声,尾巴沿着被裘的起伏慢慢移动着。
慕千昙看着她的脸,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狡黠,猜到她不会信守诺言,心中也浮起不安。
果然,裳熵很快破功:为这样的理由而死,也是幸运的。
你真是找死。慕千昙猛地坐起来,两手掀起被子,各执一角,将轻薄的丝织品用力盖在裳熵脸上,企图把世上唯一的龙族就此捂死,满足她不知死活的渴求。
她突然发难,以达到偷袭的效果,却没有考虑到这个为老鼠和蝙蝠们准备的床太小了,就算裳熵毫不挣扎,两人也立刻重心失调,一起滚到地上去。天花板失去方向,被子变成了绳索,胡乱捆在她的肩,她的手,她的腰,也与头发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在地上滚了一圈,慕千昙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情绪,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幼稚的事,难不成是被裳熵祸害了?
太过于迅速到来的羞耻感,让她兴致全无,迅速坐起身,僵硬不动,满心无语与失落,很想一头撞死,反思自己差不多三十岁的人了,怎能无聊到这个地步?
她揉了揉鼻梁,安静坐了会,随即发现,被丝织品缠住的只有她一人。
慕千昙转过头,看见一只蓝金色小龙站在被子隆起的小山上,叉着腰,歪着脑袋看她。
失去了人形的裳熵,让她方才升起的羞耻感顿时消失无踪。
伸手解开被子,慕千昙站起身,将之丢回床上,自己则来到桌前坐下。桌面摆满了裳熵的笔记和书籍,几乎连容纳手肘的空地也没有。她低头看着,等心绪平复,说道:你说要我描述过去,自己讲起来,不还是在描述爱。
小蓝龙跳上桌子,坐在了砚台上:我的过去只有爱。
很令人诧异的,慕千昙相信这句话。
那她不信任的地方在哪里呢?
总是在明里暗里确认裳熵的心思,而慕千昙就像她所说的,没有问过自己的心。
她在刻意回避有关于爱这个字的所有问题,只因她潜意识里认定,爱不仅仅属于恋人,亲人之间也存在,而她很早之前,在游乐园里看到父亲与母亲时,就在爱里品尝到了彻底失败的滋味。
她可以回避思考,却无法回避痛苦,那个场景折磨她直到现在,让她如同惊弓之鸟,抗拒所有依赖与亲密。
而今,已体会过多次死亡的她,终于愿意面对那个难题。
她知道裳熵目的不纯,那她抗拒裳熵的接近吗?
她刨根问底,找出了答案。
并不讨厌。
在思维的迷宫中兜兜转转,慕千昙发现,就像小昙所说,如果她排斥,早就在一开始便会断绝裳熵的所有希望,而她纵容那份火焰般的爱燎原,这是比所有心声都要明确的答案。
目前她们之间的距离和关系,都是她下意识默许的结果。
裳熵。慕千昙念她的名字: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吗?
小蓝龙眼中爆发出奇异的光彩,她呲溜一下站起来,爬到她手边:师尊需要我给出什么样的证据呢?
慕千昙瞥她:太为难你了?
小蓝龙拍拍胸口:恰恰相反,我很擅长。
什么。
很擅长表达对你的爱。她像是一个藏有宝藏,终于等到应来者的人,开开心心爬到一本书跟前,拍了拍书皮:这本书里夹了一些没什么用的信件,您要看吗?
虽然她没明说,但慕千昙大概能猜到是情书之类的东西,便道:懒得看。
末了,她又道:用信来表达,不像你的作风。
小蓝龙一本正经说:小的时候,我对您有不好的想法,那会我没有能力对您做什么,现在有了,所以我才变得胆怯。
讲什么呢。慕千昙曲起手指,弹了她脑瓜一下,像是弹板栗:你还真以为自己强到世间无敌了?
小蓝龙道:我只是在说真心话,没有冒犯师尊的意思。
慕千昙道:挺冒犯的。
小蓝龙鞠躬:那就对不起,我错了。
龙须颤颤巍巍,像猫儿的胡须,一上一下扇风。慕千昙环抱双臂,看着那条小蓝龙,心中尚有数道难题未解。
她起身,走到床边,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问道:天下很大,你甘愿被一个人困住吗?
难道情感不是一种困顿吗?就像住在洞穴里,视线一定会被阻隔一样。为何有人愿意将它推到如此崇高的位置?甚至用生命去追求?
你认为我被爱困住了,是因为你不在乎它。小蓝龙老成道:这几年我见过很多人,即使是最多的凡人,你所轻视的爱,也几乎无人拥有,所以它是珍贵的。
感受到某只小龙爬到了枕头边,慕千昙道:你本来可以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想去哪去哪。
小蓝龙道:如果我想去一个地方,说明那个地方很好,而如果那个地方很好,我就会和师尊一起去。
慕千昙道:我们意志不同,神往之地也天差地别,这都是长此以往后矛盾的诱因。
小蓝龙理所当然:可我只神往你,那么你想去的地方,不也是我的梦想之地?不过,师尊已经在考虑我们的以后了,哪怕只是不详的那部分。
慕千昙摇头:强词夺理。
小蓝龙一屁股坐下,望向女人白皙的耳垂:人本来就有不同的活法,若是没有它,我很难坚持到现在。对师尊的思念塑造了现在的我,师尊怎能对此谴责。
那是你。
不是我的话,有谁能理解我与师尊重逢的欢喜呢?为此,除了想方设法维系现下的生活,我不再祈求任何幸福了。
你...也许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这种话的重量。
也许是她不知道,也许是慕千昙自己不知道,于是这段话未能说明。
裳熵啊。许久之后,她再一次念起这个名字,还伸手抓起了小蓝龙,观察她偌大的两只眼睛。
在那里,慕千昙解读到一种泡在蛋壳里千百年不曾撼动的耐心。她知道无论自己提出什么样的质疑,这早已把全部心交付的大傻龙都会用游刃有余的姿态,用时间,用行动,用文字,来一次次表达爱意,直到一颗风化的心表明愿意。
小蓝龙恰在此时开口:幼时,我逃离故城,来到一处无名村落,在无人识得我的村子里另谋生计。我没什么想法,惟有抓抓老鼠,吃吃喝喝,最想做的事,是修一栋能遮风避雨的树屋。
在那个小村落,我遇到一些人,教会我许多事,我觉得新奇,但并不知道那时最大的惊喜尚未降临。在你来的前一天,我为了抓捕一只老鼠钻进了树洞里,看到了一只母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子,我没告诉任何人。
次日,你抓到了我,我觉得危险,且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我一定藏不住我所有的心事,就如同此刻。小蓝龙抱着她的手指:而今你得以知晓,你我初见前夜,有一窝兔子,就诞生在树洞里。
慕千昙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月色洒在洞中,枯干的朽木里杂草丛生,里面藏着一个兔子窝,大兔子生下一窝小雪团,挤挤挨挨凑在一起。
裳熵发现了这个秘密,怀揣在心里,准备告诉自己心悦的人,而她不知道完成这件事已是那么多年过去。
与我有关的一切小事,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很早就说过,我对你一览无余。小蓝龙说。
手握着那只温热的小龙,慕千昙避开她的视线,盯着那纤细的龙角:你为何如此相信我?
小蓝龙道:我不懂我为何要质疑你。
慕千昙始终正视着自己的卑劣:因为我并非一诺千金之辈。
不仅于此,她还是个冷血心肠之人,是裳熵的相反面。而小蓝龙说:我何时祈求过你的诺言?
慕千昙道:我就是因为不理解你,所以无法承认你的情感,你太过于无怨无悔的付出了,那不符合我作为一个人,对人性的认知,于是本能会产生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