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顺着望去,是伏弛那小子正十分阴毒地盯着她,应该是还记得上回当众丢脸的仇。
  慕千昙只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目光定在队伍最前方,一位白衣女子身上。
  那女子静静立着,背对众人,正是伏弛他们带来的那位巫女。
  往日里,伏家父子就算喜欢唱反调,野心昭然若揭,也不会拿祭坛开玩笑。如今那么大胆,不过是觉得捏住了伏郁珠的命脉,得意忘形了。而这个关键之处,就在于那位巫女,在原本那位琴巫失踪的情况下,挑下了大梁。
  如今时间未到,她就那般站着,苍白消瘦,如一颗落满雪色的草,无端让人感到不妙。
  瑞雪节的丰坛祭天是来年收获的保障,作为与天神交流的巫女,最起码要轻灵,飘逸,神秘,可她却周身笼着一道死气,仿佛命不久矣。
  第181章 你唯一赢我的那一次
  那股死气很微妙,打眼扫过去,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有细致去盯,才能觉出不同。而伏家父子显然未能注意,依然在谈天欢笑。聚集在山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气氛反而沉寂,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丰坛祭天而暗自涌动。
  虽说队伍中有专门负责仪表检查的礼官,也有记事与点人的,伏璃还是闲不住。纵马转了一圈,确保各处细节都无误后,她观了眼天色,到队伍前方翻身下马:娘亲,开始吧。
  人们终于爆发一小阵骚乱,伏郁珠抬手做了向下压的动作。等声音消退,才颔首:嗯。
  西尘就站在她身后,闻言,恭敬呈上手中的托盘。
  那盘中放着一只精巧华贵的铃铛,沉甸甸的,镶满宝石,泛着妖异光泽。伏郁珠目不斜视,以掌心按在铃铛侧面,拇指勾住顶端凸处,将铃铛稳稳托起,抬高双手,轻轻晃了几下。
  宽袖舞动的霎那间,一阵飘逸灵动的叮铃声自铃铛中传出,仿佛一群振翅蝴蝶穿过整个山头,向四周沉淀而下,如同号角。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自觉归入队伍,望向站在最前方的巫女。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零碎飞雪。那站立在雪中的女人双手向两边伸展,缓缓抬高,身躯如一根柔韧的芦苇,前行时,步伐如鹤,携带清风,就这么跳起舞来。
  她脸上蒙着片轻纱,过于虚柔,更像一朵云,遮蔽容貌,而两手掌心则腾起雷雨,诡异莫测。
  这便是巫女在大众眼中的形象,手捏雷雨,浮云遮面。
  当她向前时,队伍也开始动作,先是伏家人,后面跟着被邀请此地的来客,接着是两队森严的白甲兵。他们速度不快,几乎是挪动行走,若是从上方看,约莫是缓慢流动的河流。
  要抵达祭坛还要一会,慕千昙站在伏郁珠身后不远处,跟随队伍行走,随意朝周遭看看。
  走到她身边和后方的,基本上都是塞顿城非富即贵的人物。打眼望去,都化上夸张的妆容,满面严肃与虔诚,看样子恨不得跪拜而上,狂热至极,叫人不敢多看。她眉头微抽,收回视线,落到身侧某个大傻龙身上。
  就算平日里是完全安静不下来的吵闹性子,在这种场合下也会装作稳重。少女端着一副清高冷淡相,假装对万事不在意,却在捕捉到女人视线后,悄悄道:伏家主今天没穿鞋。
  慕千昙视线飘走,往常只穿浓重黑色的伏郁珠,今日改了风格,只披了一层薄薄的白布,大袖飘飘,腰间系了绳。金发没有装饰,散落在腰际。垂至脚踝的袍边下是一对纤瘦脚踝,呈现出一种被冻过头的红色。
  慕千昙道:你管她穿没穿。
  不是,裳熵偷偷看其他人:就是我也没穿,给你看看。
  滚。
  把人骂完,又顺便多看几眼。
  伏郁珠那女人可不像是裳熵,体质特殊,耐冻。她只是修仙者算是厉害的那一档,可依旧是肉体凡胎,却能在这样的大雪纷飞中赤脚走上几个时辰,除了她任何一个伏家人都做不到,也没人主动去做。
  况且,这么一个眉目阴郁的人,竟因这套装扮显得圣洁,无害,光明,恐怕也是为了虔诚而刻意准备的。
  此处是她对伏家父子下杀手的剧情点,挑选在这种重要时刻,本质是在渎神。可在准备杀人的前夕,她也依然信仰诚挚,对雪山白蛇忠贞不二,没人会怀疑她那副虔诚模样,竟有种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
  李碧鸢道:虽说本来今天就是瑞雪节,是该这样...可她看起来不想装的,难道坏事做尽的人也会有信仰吗?
  慕千昙道:怎么没有,越坏的人反而越虔诚。
  李碧鸢道:为啥。
  慕千昙道:谁知道。比起不痛不痒的祈求幸福,掩盖罪恶的想法会更加强烈吧。
  冷冽雪色之中,除了铃铛与兵甲摩擦,以及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就再没有其他声音。
  就在人们要适应这种寂静时,某一刻起,在向上的山路上,忽有一串歌谣融入冷风,飘在众人头顶。
  悠远的,沉重的,诚挚的歌声里,一批同样隆重打扮的侍从们小步走到伏家人后方,每个人都或拖或抱着一些东西,有食物,有矿物,有器皿,都是为了祭天使用的,要奉献给雪山白蛇。与此同时,队伍也在渐渐变换,几个白甲兵走到道路两边,把雪剖开,似在摆弄什么器具,接着有几缕光线射出来,延续整条道路都是。
  这些都在静悄悄地暗自发生,并不惊奇,那唯一令人心生感慨之处,是忽然在道路两边空中出现的虚影。
  原本苍白的雪幕,像是浮起两条飘带般,在队伍两边和前方的山路上飘起两道白烟。那烟雾遇着冷,竟凝聚为一个个半透明的实影。一个挨着一个,逐渐成为人的摸样。先是摆动的四肢,而后是面容,张着嘴,手舞足蹈。
  乍一看到这些,还以为是一堆幽魂跑出来了。可随着人影越发清晰,她才认出了那些竟是塞顿城的城民。
  就像是上回的斗兽场,能进入光明宫的,本身就是塞顿城非富即贵的人物,以及伏家名下其他城邦的旁支贵族。是以塞顿城的城民就算近在天子脚下,也无缘进入宫中亲眼看那盛况。
  可献祭这般大事,不能一同见证,不能被神看到,岂不是享受不到恩泽了?于是宫中就用这种类似于海市蜃楼的做法,把崇神山这边发生的一切都投影到塞顿城主干道上,让他们也能成为一种亲历者。
  怪不得进城的时候,感觉整个城镇都翻新了一遍,原来是因为要以这种方式见神。
  方才还略显死寂的山道,因为那些虚影的出现,而变得十分热烈,仿佛路旁真有无数人在围观祷告似的。
  就这样前进了大约半个时辰,山体横挡在眼前,下方则破开一个洞口,上书崇神山三字,这便是通往祭坛的山洞了。
  到了此处,队伍停了停,那巫女在前头又是作法又是歌唱,弄了好一会慕千昙完全看不懂的事,队伍这才重新启动,推入山洞中。
  洞中较之外部要干热许多,像是把空气都用力拧了一遍,又扔进火灶里煅烧似的。热度在里面憋着,不太透光,又暗又闷,好在前面明显能看到光点,山洞应当不长。
  脚下的地板做了特殊处理,有着非常规律的一排排凸起。慕千昙看不清那些是什么,低头想眯眼打量时,身前骤然打过来一束光墙。
  她下意识抬头,眼睛被骤然强烈的光亮刺激到差点睁不开。等到生理泪水缓和了眼眸的酸涩,她才看到这空荡荡的山体里是怎样的存在。
  一条走廊从山洞延伸出,探入山体,表面刻满了蛇鳞般的凸起,末端连接着一个悬于山体中央的平台。
  那平台被雕成捕猎时撕开大口的蛇头形状,后脑勺被挖掉,露出口腔组成的祭坛。旁边还放着一座石碑,碑上刻着某种古老文字,洋洋洒洒写了一面,通篇晦涩难懂。
  几乎被掏空的山体内,铺满了略显刺眼的红橙色光芒,热浪自脚下焦灼而起,将人裹住,身体似都要在高温中膨胀。
  这些光与热都来自下方,就算不站在边缘处,只要稍微低头,也能瞧到那冒着滚热泡泡的赤红岩浆,将碎发都吹得微微拂动。
  只是用眼睛去看,就会胀痛到受不了,更别提要去那里泡上个几年,难以想象。
  慕千昙盯着那流动的灼热岩浆,不知在想什么。
  而在她的前方,气氛也到达了高。潮。她强行撕下目光,不去想那岩浆深处的情景。
  巫女在画满奇怪阵法的祭坛中心站定了。那祭坛远远看去,并没有多大,可当巫女走进去时,才会发现,就算把两个她都垒起来,也不能碰着蛇头的口腔顶部,而她在其中,与那沉重的天命对比起来,就显得格外渺小。
  她再次哼起歌谣,跳起舞来。在山路上看到的那一抹死气仿佛是幻觉,如今在她身上的,只有那赤红色光芒覆盖于肌肤上的热切力量感,与手中雷雨行云流水般地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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