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陈寒远走在他前面,黑色大衣,脚步沉稳,在这样的建筑风格下,就像在拍一场老旧电影,故事也总是蒙着独属于那个年代故事的阴云底色:豪门风云,父子相杀。
寻笛追上去和他并肩,继续去牵陈寒远的手。
陈寒远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拒绝。
他们牵着手并肩走进电梯,去向顶楼。
寻笛在电梯的明亮光线下又看向陈寒远,陈寒远的侧脸平静冷淡,下颌有一道锋利阴影。
出电梯,顶楼最尽头的房间立着两个保镖。半开放式的走廊,一边可以俯瞰楼下的草地绿茵,而尽头的房间却被屋檐遮挡,可能是出于私密性考虑,但带给寻笛不好的感受,像一座发阴的棺材。
等看清门口空荡荡的银色金属座位,寻笛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会像电影一样,外面围着全是股东、等着分财产的家人......
陈寒远的脚步在病房门前突然止步,偏头看向寻笛。
他的眼睛逆着光,情绪不明。
寻笛回他以茫然眼神:“怎么了?”
陈寒远盯着寻笛看了一会,突然松开他的手,说:“算了,你别进去了,在外面等我。”
寻笛立刻抓住他的手:“陈寒远!不带你这样的!”
他不知道陈寒远为什么出尔反尔,坚持:“我想进去!我想跟你一起进去,你答应我的!”
寻笛手心全是因为紧张和陌生环境冒出来的冷汗,眼神却倔强。
陈寒远沉默看了他一会,眼底有一种寻笛看不懂的情绪在酝酿。
寻笛难以形容,只觉得陈寒远的眼神让他心底不由自主升起一种悲伤。
寻笛突然有一种预感,如果这个时候他不抓住陈寒远,就永远也抓不住了。
陈寒远没再说什么,他低下头,反手扣住寻笛的手指,交缠交叠,用了一点力气。
寻笛紧紧回握,试图将自己的力气和坚决传给他。
随后陈寒远抬起另一只手,摁下电子门的开关,沉重的电子门缓缓开合——
明亮光线立刻从内而外倾洒出来——
豪华独立病房和阴暗遮挡的走廊完全不一样,入眼是极大的落地窗,采光极好,窗外是绿地远山和灰蓝海岸线,视野开阔,一望无垠。
可以想象到,当人站在落地窗前,从那个视角望出去,仿佛能成为主宰者,瞭望整个由自己创造的庞然世界。
可如今窗前空空荡荡,病床和庞大的金属仪器与这样开阔光明的风景格格不入,维系生命的电子仪器发出冰冷稳定的滴声,还有电流声,氧气机咕噜咕噜的冒泡的动静,然后就是喘息——衰弱的,独属于人类的,渺小的喘息。
寻笛睁着一双茫然紧张的眼睛,鼻子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们越走越近,寻笛逐渐看清仪器环绕下的陈家豪,有点吓一跳。
形容枯槁的老人和报纸上能看见的年轻时的西装正照完全不一样,没人能想到那张春风得意的脸有朝一日会紧皱成这样。
寻笛才二十四岁,还没有过多机会见到这样苍老狰狞的生命,一时心脏砰砰跳动......
他看见陈家豪躺在病床上,整个人仿佛瘦成细长的一条枯木,蓝色的氧气罩下徒劳张开的嘴,上下嘴唇颜色像泡水解冻后的烂肉条,整张脸像脱水了的骷髅,卷曲黏着一层棕黑色的皮肤。
砰——
砰砰——
伴随着寻笛紧张的心跳声,病床上陈家豪缓缓转动眼珠,里面裹着一层青蓝灰翳,让寻笛又想起丧尸片里的丧尸,垂死的苍蝇复眼,艰难蠕动的蛆虫......
他握着陈寒远的手不自觉越收越紧。
那双可怕的衰老的眼睛缓缓落在他和陈寒远——两个男人紧牵在一起的手上,然后停滞。
“啊......啊......啊......”
寻笛听见陈家豪从嘴里发出声音,呕哑、糟咂、虚弱。
他不明其意,抬头去看陈寒远。
窗外阳光静谧洒在陈寒远灰色大衣肩头,金色扬尘缓缓流动,他半边侧脸陷在阴影里,眉骨下暗影深邃,打破沉默:“陈家豪,你要绝后了。”
这句突兀的话如同惊雷,把寻笛说得一愣,病床上的陈家豪显然也愣住了,古怪的声音停滞,嘴巴张着,眼睛一动不动对着他们。
不打一声招呼,没有一丝温柔。陈寒远没有叙旧意图,只是一味开门见山。
“最近你的新情人还给你念报吗?”陈寒远又问。
陈家豪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
一旁的寻笛沉默低头,他一直关注陈氏的动向,最近所有的新闻他都知道,港媒标题总是起的炸裂:
*豪门内斗!港城首富幼子挪用公款遭亲哥举报锒铛入狱......
*劲爆!陈家二房太夜会男狼狗,开房激战一夜七次不休......
*大厦将倾?陈氏海外公司股票暴跌,港股溃不成军......
......还有很多,总归是负面的,难堪的。
从陈寒远嘴里说出来已经平淡很多了,他三言两语说完这些冷冰冰的新闻,对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平静宣布:“你快死了,你那么多儿子,却只有我有空来送你一程。”
陈家豪再次发出“啊——啊——”的声音。
寻笛的心脏砰砰直跳,就算让寻笛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家,心情也是复杂的。
他知道陈家豪是个生前可恶,死前可怕的大坏人,他毁了太多人的人生,所有的罪孽都源自他的自私自利,却仍然富贵名利到临终。
寻笛是厌恶他的,可现在他要死了,像只被毒翻肚的蟑螂躺在病床上,只有密密麻麻肢节在无助挣动......
寻笛预感自己即将目睹可怕的情节,因而心情逐渐沉重。
陈家豪一直从嘴里发出“啊——啊——”奇怪嘶哑的低吼。
没人听得懂。
寻笛手心里汗出得厉害,陈寒远的手却是冰冷干燥的,他此刻整个人都像一柄生锈的刀,声音又轻又哑:“陈家豪,人坏事做尽,总要有点报应啊.......”
寻笛去看陈寒远黑色的眼睛,锋利的侧脸,开合的薄唇:
“大嫂十年没生出孩子,陈阳生无精症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把他当弃子。”
“二哥吸毒,他吸毒都吸得阳痿了。”
“三哥死了,你逼的......他的男情人要去灵堂见他最后一面你都不让,你还没去他墓地看过一眼吧?现在很快你要亲自去地下见他了。”
“小弟进去了,我送进去的,判完刑六十多岁出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生孩子。”
陈寒远平静述说着这些残忍的、手足相残、骨肉相杀的故事。
“啊——啊——”从陈家豪起伏的胸膛发出越来越难听的嘶吼:“啊——”
从这幅场景来看,陈寒远仿佛是那位最终的胜利者。
可陈寒远的脸上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只有疲惫和平静:“陈家豪,你以为自己光宗耀祖一辈子,结果竟然绝后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寻笛紧紧握住陈寒远的手,试图给他慰藉和力量。
“嗡——”就在这时,陈寒远大衣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陈寒远看都没看一眼,继续问病床上挣扎嘶吼的陈家豪:“你把叶瑶逼死的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
“啊——啊——”
“她才十八岁,你强jian她后用爱情的理由哄骗,玩腻了又用舆论逼得她精神崩溃去自杀......陈家豪,你有想过会有今天吗?你会不会后悔,当时应该推下楼摔死的是我,而不是她?”
寻笛心脏一颤,难以置信望向陈寒远,又望向病床上不断挣扎的陈家!
“嗬!”这桩隐秘旧闻让陈家豪苍老的眼睛瞬间瞪大鼓突:“嗬——嗬!”
随着陈寒远一句又一句诘问,越来越清晰的幻象像索命的厉鬼袭来,陈家豪的视野中逐渐出现那个雨夜,那个黑泱泱的像蜂群围着蜇人一样的凄冷雨夜。
集团大楼的顶楼,惨白的探照灯打在那个愚蠢贪婪的女人脸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她的头发淋湿透,那么黑,那么长,像一片森林,在床上的时候本应是很美的,现在却像美杜莎的毒蛇。
她竟然带着他陈家的血脉,要去跳楼。
贪婪的雨水把她鲜艳的口红冲刷,探照灯下只能看见蠕动的,白色的肉,又像索然无味的冬瓜糖。
这样的女人想要什么?无非就是想要钱,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陈家太太的名声。
他见过太多了,感到厌烦。
她站在栏杆边,脚下是万丈深渊,惨白的手指一边紧紧抓着栏杆,一边抓着他陈家的小孩,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那小孩在哭,小小的手死死抓住栏杆哀求:“妈妈,不要......我不想死,妈妈......你还有我,你还有我爱你......”
一道白色的闪电劈下,女人丑陋又癫狂地站在楼边,嘶喊着问探照灯后的人影:“陈家豪!你不爱我了,你为什么不爱我了?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爸妈不要我了,我再也拍不了电影!我只有爱情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娶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