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的身后是浑身贴满监测仪器,插着氧气管,面若金纸的陈家豪。
  曾经意气风发的港城首富如今变成一具干枯肉身,衰老的灵魂不久后或将堕入地狱。
  心脏病让他肉眼可见衰老下去,他脸上皲裂皮肤被吸氧管挂出一道明显压痕,做出微小动作都异常艰难。花了很长时间挣扎着侧过脸,迷蒙看向窗边自己后代的身影。
  他像看见曾经年轻挺拔的自己,从萎缩喉咙里发出风箱一样残破的呼吸声:“嗬......嗬......”
  陈寒远挂了电话,听见动静回头,他的脸从阴影中转向明晰的一瞬间——
  陈家豪发出的声音骤然打止,满是阴翳和灰败的眼球变得瞬间充满惊愕和恐惧,瞪大鼓突,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干褐眼眶中掉出——
  “啊!啊——”
  陈寒远一步步朝他走近,临近四十的男人正是盛年,鼻梁像柄刀,眉骨下裹挟阴影,薄情唇深情目,英俊的惊心动魄。陈家豪却宛如看见丧鬼怨魂,浑身发抖,心率监测的仪器在空旷病房发出急促的滴鸣。
  滴——滴滴——
  陈寒远止住步伐,意识到陈家豪在恐惧什么后,皱了下眉,避免在这种紧要时刻,神志不清的陈家豪真被他和叶瑶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活活吓死。
  他沉默着,将手插进裤袋,在原地逆着光,看着顾自惊恐、发抖,不知是看他,还是透过他看向虚空中某一点的陈家豪。
  他的亲生父亲,杀母仇人。
  陈寒远垂眼勾了下嘴角,任由窗外阳光打在背后。
  窗外春光明媚,陈家风雨飘摇,掌权人的枯槁肉身被记忆中的冤魂厉鬼缠身,无不预示着曾经巨大到遮天蔽日的风帆巨脊,终有走向衰败腐朽的一天。
  但陈家豪终归是陈家豪,几分钟后从幻象中破过神来。
  他的眼球缩回眼眶,喉咙里的声音归于平缓,胸膛一起一伏,很快,他的威风就像屋缝暗隙里除不尽的霉菌,得到赖以生存的空气,重新从腐朽残破的身躯里爆发出来:“啊——啊——”
  陈寒远听出来了,陈家豪在叫自己滚。
  陈寒远平静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陈家豪在病床上折腾挣扎,心电监测仪快叫成公鸡打鸣了,陈寒远才慢吞吞抬手按铃,叫来护士。
  医务人员赶来后给留置针中重新推入一些镇定药剂,那聒噪的生命体征检测仪才终于再度安静下来。
  陈家豪也渐渐无力闭上眼。
  病床前的医生表情迟疑,神色恭敬,走到陈寒远跟前:家属请先离开,病人情绪不稳定,需要静养。
  陈寒远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挣扎的陈家豪,转身离开。
  他走出病房,走进走廊的阳光下,屋檐在他侧脸投下一道斜影,阴影下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喜色,没有怨怼,只有疲惫。
  一出来,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肺泡,陈寒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电话响了。
  看着来电显示上陈阳生几个字。
  他目视远方草坪放空,任由手机在手掌中震动。
  等手机重新恢复平静,陈寒远收进兜里,下楼走去草坪上垂眼的圣母玛丽像下抽烟。
  怜悯众生的圣母石雕像下,陈寒远把烟夹在两指间,灰烟袅袅,自没什么血色的唇间逸出,氤氲他疲惫的眉眼。
  他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昼夜颠倒,又没时间休息,抽烟多了咳嗽得厉害。
  “咳——咳咳——”陈寒远边咳边望向远处草坪,看见坐着轮椅的老头和玩皮球的小孩,无一例外都穿着白色疗养院的衣服。
  神灵或许偏心,但病魔足够平等。无论你年轻苍老,贫穷富有,无一例外降临赐予厄运。
  陈寒远没由来的想到这句话,吸完一整根烟,用鞋尖将香烟捻灭,大步走了出去。
  他自己开车来的,上车后直奔市中心。
  这个点的市区,交通溃不成军。红色刹车灯亮成一片,禁止鸣笛,繁忙城市嘈杂又安静。
  陈寒远又开始咳嗽,心情不好,一想到晚上古东相邀的饭局,他眉眼间尽是厌烦。趁等红灯的间隙,拨通古东的电话,准备推拒。
  他扶着方向盘,电话接通后敷衍说:“晚上有事,不去了。”
  “那怎么行!”古东的声音从车载音响传出,在装饰简素的黑色车厢里显得格外喜气洋洋:“那么多人就等你了!而且今天来了位新财神爷,你不来见见?有钱得很,指不定和你臭味相投,以后不仅给潜空投,也给你大方撒钱,你最近不是缺钱吗?”
  陈寒远自认为消息灵通,倒是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新贵到访港城。他思索了一会,问:“谁?”
  古东就知道有戏:“你来了就知道了。不跟你说了,忙着伺候新财神爷呢。”
  滴滴——电话挂断,车厢重归沉寂。
  陈寒远在红灯前踩着刹车片,拧着眉心,本来想算了,临到酒店门口——他最后还是转了方向盘,往会所的方向开去。
  这家会所陈寒远熟门熟路,自己开车停进地下停车场。老牌会所的地下停车场阴沉沉的,电梯上还有浮雕,风格老旧,依稀可窥见昔日繁华。
  陈寒远上了五楼,一出电梯就是他最讨厌的烟味和香薰味交杂,将两侧的繁复油画壁纸和厚重红地毯都腌入味。潮湿气候中凝聚成一股新的、难闻的湿臭。
  陈寒远面色不改,穿过走廊,来到包厢前。
  喉咙里又传来痒意,陈寒远低头咳嗽两声,抬头推门——门刚开条缝,浓重的烟味就猛冲了出来。包厢内肉眼可见的乌烟瘴气,音响轰得耳朵嗡嗡响。
  陈寒远一眼看见穿得花里胡哨的古东,而后陈寒远目光一滞——看见了他旁边坐着的......“财神爷”。
  姿态拘谨,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
  面容可爱英俊的年轻人和这样颓败奢华的包厢中格格不入,穿着潮牌黑色长袖卫衣,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脸上生硬的微笑慢慢松动,嘴角往右边斜挑着上扬,笑意很快变得发自内心。
  见陈寒远扶着门一直不进来,古东热情挥手:“可算来了!来!三请四请的——给你留位了!坐这!”
  他挪动屁股,空出和寻笛中间一个身位,把皮革沙发拍得啪啪作响。
  组局的其他人不是圈里人,却从一个座位看出不同,纷纷起哄。
  陈寒远突然低头笑了下,走了进来。
  走过去刚一坐下,一条胳膊就搭了过来。
  寻笛无视众人的起哄声,搂住他往自己那边一扯,贴在陈寒远耳边,压咬着字音,把两个字的问句拖得很长很长,问:“欧洲?”
  吐息弄得陈寒远很痒。
  他偏头避开,探身去端桌上的酒——
  寻笛的胳膊越收越紧,
  陈寒远喝了一口酒压惊,面不改色,从喉咙里发出低哑含糊的声音:“嗯,欧洲。”
  第54章
  散场已经是深夜,坐的寻笛的车,一辆宽敞的奔驰v260l,估计是古东给“财神爷”大方派的。
  一上车陈寒远把隔板调上来,隔绝驾驶座和后排,坐上椅子掩嘴咳了两声。
  寻笛侧眼,没给他缓冲时间,劈头盖脸问:“为什么躲我?”
  陈寒远坐直身子,靠上椅背,沉默了一会,问:“想听真话假话?”
  寻笛顶着腮帮子,眼睛阴沉沉的:“先假话再真话。”
  有了假话的对比,再听真话更好收拾他。寻笛是这样想的。
  陈寒远点头:“好。”
  他平静说出原因:“你精力太好了,我有点受不了。”
  寻笛一下皱眉,听明白他的意思后有点无语,又有点怀疑:“这是假话?”
  陈寒远:“嗯。”
  “......”寻笛被他一句话弄得不知道该气还是不气,冷笑一声:“那什么是真话?”
  陈寒远像是在酝酿,盯着他沉默。
  寻笛顶着腮帮子,倒要看他能说出什么,只见半分钟后陈寒远吞音含字,慢吞吞:“真话是......上面的话是假话。”
  “......呵。”
  寻笛被气笑了。
  车内光线明亮,车载屏幕放着莫名其妙的轻音乐,打亮陈寒远玩笑成功后舒展的笑眼。
  寻笛身上的怨气如有实质,从头顶逸散出黑色烟雾。他磨着后槽牙,真有点生气了:“陈寒远!看我生气你很开心是吗?”
  陈寒远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寻笛最后几个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今晚你完了啊,陈寒远,待会我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精,力,旺,盛......”
  说完他黑着脸栽回座位上,闭上眼。
  车厢内回归沉寂,只有音乐放着。
  陈寒远抬手把屏幕电源按了,看向气鼓鼓的寻笛,突然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寻笛沉默几秒,本来不想理他,又好奇陈寒远还能有什么花样,闭着眼没好气回:“欧洲带回来的?”
  “算是吧。”陈寒远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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