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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心 第298节

  在纸鹤上一挥而就,我又向符纸注入神念。原来写满字迹的纸鹤悉数隐去内容。此名神念封契,唯有收信人可用神念解封,重显字迹。
  我出了驿所,寻到镇上的道标:这是一种特别的信筒,看上去是长了眼睛那样一条缝的十字形木头。各大宗门的道观内俱有,专门邮寄纸鹤。
  如果无风无浪,不必道标,纸鹤便能飞翔万里,往返寄信人与收信人之间。但天下多凶地绝地,又多灵气异常扰动之所,纸鹤往往遗失。宗门遂在各道观、下院、香会遍树道标,织成一张星罗棋布的巨网,纸鹤在道标间的虚空穿梭,便安全快速。
  道标不能传递重物长物,也只能传递只带文字图案的纸鹤。恰似木牛流马能载重却速度迟缓,机关鸟载物轻却能疾飞远行。
  剑宗原来与我们昆仑也通道标。如今交恶之后,昆仑只与龙虎、星宗相通道标了。
  我递纸鹤入十字木的缝内,然后在静谧星空的夜下呼吸着清风。种民之镇没有盗贼,无烦巡逻;有自鸣大钟报时,也无须更夫。只我一人漫步。
  元婴的强大七识将镇内的动静全摄入心中。已经四更天了,我听到了妇人捣衣、洗浣的声音。听到了男人舂米的声音。又听到青年男女房中厮摩之声。还有妇人赶娃起床,用板子催娃赶明日交公立塾师的墨学、儒学的功课。
  万户之声收于一耳,我心中也不燥不乱,犹如倾听大海浪拍。
  洞天外的人间征战、修真者的钩心斗角都与此间无关。古贤阿q所谓末庄的羲皇之世,也不过如此。
  镇上一间茶楼犹悬着灯火,名唤望月楼,我走了进去。种民们自炊饮食,只节庆时聚会酒楼。往常酒楼的生意全靠山中弟子和往来宗门的外人支撑。昆仑如是,龙虎宗也如是。
  我向伙计点了鱼、鸡蛋和牛奶。这是一切宗门洞天仅有的荤食。其他牲畜的血食有伤天和,惹灵兽脾气,又浪费人手,各宗管俗务长老们都不愿意置办,还是清淡的省钱省心省议论。
  厨子们的巧思只能钻研鱼、奶、蛋三种。昆仑宗有七十二种鱼的作法,龙虎宗的酒楼我问下来有一百单八种作法,不愧是道门次山,底蕴深厚。
  我夹着鱼团子尝了一口,停了筷子。对桌一个食客瞪着我的面相端详,一言不发。那是一个眼细如鼠,圆睁如猫的五短身材金丹。他没有龙虎宗人的道家气息,反而类似行走在人间,那些得了只鳞片爪道术的纵横家、货殖家金丹。四更天在酒楼吃喝,也不是种民的作派。
  在各宗的种民镇,除了门人、种民、还有第三种人:便是来各宗寻找机会、兜售各自技艺才学的外道十家金丹。成功者厮混成宗门的客卿;落寞者盘缠耗尽,淹留在镇上成了种民子女的塾师,传授儒墨农武刑名各家致用学问。
  我既然那么好看,就让这位先生看完了。我于是不管他,继续搭配着奶酪吃鱼团子。
  那五短金丹瞪了我足足一炷香,终于收回了眼神,动身凑前,向我一揖,“学生名唤刘季温,是行走天下的纵横家,在龙虎山寻机遇有三年矣。方才我用师门秘传的冰鉴相术观察尊驾——”
  我笑道:“不劳先生烦心,我今日已有过血光之灾。”一面分享他鱼蛋餐饭。
  刘季温尴尬,一顿后道:“今日血光之灾过了,还有来日的血光之灾。尊驾必是昆仑的荡魔院知院原剑空了,来这龙虎山归还十绝阵图。天下乱方才起,不止阁下身忧,天下之忧方才开始呐。”
  我披着狮子皮遛街,这刘季温关心时事,或许能猜到我的模样。我还图之事,龙虎宗也必定张扬天下,让昆仑不能抵赖。纵横家近水楼台也能料到。刘季温并非真能未卜先知。
  我没有被他虚声震撼,只不动声色地道:“山河榜后,天下就要大定。昆仑代剑宗掌握天下,势所必然。即便稍不如意,妖国降伏后,天下便没有动兵革的理由,无非几家修真者斗法赌赛,就如当年上官天泉赌得凌牙门一般,天下百姓哪有什么忧虑呀?——先生不必在龙虎宗蹉跎岁月了,天下即将安定,纵横家恐怕不能如愿游说诸侯,还是潜心写作稗官野史异闻,在书坊混个大神吧。”
  刘季温不以为然地挥舞折扇,就像舞狮舞龙那般,他道:
  “人不能安于妖,世家不能安于种民。昆仑、龙虎、剑宗都将不存,天下散乱在即,哪有安字可言。学生我来的不迟,还怕起的太早,原知院没有睡醒,听不进我的先知之言呢!”
  第371章 还图(五)
  世上总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纵横家尤其如此。
  我不愿再与刘季温纠缠下去,貌似客气、实则疏远地向他道,“我们昆仑龙虎两宗内部其实和睦。我宗观水祖师的种民论、融妖论无非是二面与剑宗竞争民心的旗帜。若说祸起萧墙,刘先生倒可以去剑宗荡魔院,给他们提个醒。我这奉上值五千两银子的龙虎劵,充作刘先生的路费。”
  刘季温的眼睛视那白花花的龙虎劵如同无物,手却老实地将它们一股脑塞进袖里。
  他的口中却不依不挠道:“五百年来中土已经习惯了世家掌权、人妖隔离。再厉害的神通者也无法瞬间转移人心,非要一百年、数百年的浸润不可。你昆仑执那二面旗帜不放,王业难成,至多保一个霸业!
  强者自以为支配弱者,弱者又何尝不在潜移默化强者?天下表面上是宗门几个大人物挥斥方遒,实则是无数的元婴、金丹世家在各城各帮上下其手,食利自肥。那些返虚、真人不过是这世间走一遭的过客,世家才常住于世。一个绝世强者倒了,世家们难道寻找不到下一个?削弱世家,便是自断手足;融合妖族,便是授人口实。不思改辙,我怕你们会成为下一个萧龙渊;强要推行,你们的师友都会成为敌国。这届山河榜正酝酿着未来的大战呐!”
  刘季温的雄辩在我耳里恍若发出不祥鸣叫的恶枭。我投给刘季温一个凶恶的眼神,暗示他可以滚了。
  刘季温的神识中自然泛起冰寒,一溜烟奔出望月楼。无人付账,只好由我替他把酒钱结了。
  望月楼的伙计向我嗤笑道:“这个刘书生向来危言耸听,还贪杯好色。常打着给人相面的名义,盯着别人家大姑娘半天。我们祥瑞镇的书院也不须纵横家,刘书生无劵使用,硬混在一群大儒里给娃娃们教说文解字、诗书春秋。家长们联名向镇长老反映好几年了,别的大贤都说书里孝悌友爱,偏他说书里字字都是吃人,真个误人子弟。长老们却推脱:人间的大儒大贤都奔走各处幕府,山中一时延聘不着,只能让刘书生将就着。”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未来天下如何,扑朔迷离。刘书生固然是信口雌黄,但我又何尝能够看清?毕竟我终究只是一个修真者,能明白二三个知交好友的心便已知足。众生之心,犹如大道一般广袤,谁个能知道?修真者又向来我执强烈,又哪里耐烦伺候无边无际的他人?
  荡魔、度人、续法,是古道门的三条当做事情。我自当以这三条作我的职责。舍此之外,只愿与琳儿证道逍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天下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也永远会有后人去做的。
  我离了酒楼,转回驿所。东方既白,琳儿回我的纸鹤已经立在院子里。我解开纸鹤上的神念封契,显出琳儿墨色犹新的字迹。分明是她一夜未眠,专候我报平安的信。我心里暖暖,读了起来:
  纸鹤里琳儿又殷殷叮嘱我注意自家安全。她另说了二事:
  一、自她与观水入七圣会后,赵地各股妖族络绎不绝地投奔。投观水的,观水悉数充入乐静信麾下的荡魔院道兵。投她的妖族,琳儿却与几大西荒妖王争论不休,是否押群妖元神上封禅书。
  琳儿不愿重复她娘亲当年的酷政,不想将群妖的元神押上封禅书。瑶真人生长人间,对妖怪素无感情。群妖只是瑶真人博弈天下的棋子,押它们的元神上封禅书,并没有半点顾忌;琳儿没有混一天下的野心,反而自幼明了自己妖国统领的职责,以自家伙伴对待,不愿挟制来妖。
  各大西荒妖王却劝谏,押元神上封禅书,原本的是非对错不论,五百年来已成了洛神一脉的传统,上书之妖皆以此为荣,万不能废。封禅书只三百六十五正神位,非有道行之妖不得上。上书之后,即便肉体全毁,元神安然返回书中,重新祭炼便可无恙。群妖寿元绵长,求道者寡,求欢者多,几乎无妖反感上书。琳公主若贸然废去,天下群妖反要疑惑洛神家是否能保它们长生荣华,大大不智。
  琳儿如今是群妖之主,不便和她爹爹商议对策,只有我可交心。
  我微微叹气,五百年过去,原来洛神瑶的伥鬼们,反成为这顶级伥术的强力维护者。妖族最贵血脉,赖封禅书护持元神,永远没有劫数,各大妖王和他们血脉的荣华便能永远维持下去。无数新晋妖怪还要挤破脑袋竞争上书呢。
  萧龙渊对群妖有海底证道的现实诱惑;洛神家有封禅不死的眼前利益。北荒妖国危在旦夕,洛神家的号召反更强些了。
  我回琳儿:上书与否,不如任群妖自选,毁誉都无关乎她。只须向新收群妖言明,一旦上书,劫数阻隔,金丹再无法晋升元婴;元婴以上,道行也不能寸进。天下总有志气的妖怪愿意历劫突破,琳儿也自有容纳它们的器量。两般抉择,都不当妨碍群妖的升迁。不过,愿押上元神的妖怪,可以充当琳儿的近侍,既能显出她的器重,也有了无数随时可以发动金丹级、元婴级自爆的肉-弹;不愿押上元神的妖怪,就委以边地重任,让他们放手作为。
  二、琳儿又告诉我:观水祖师委派我上龙虎山还图之后,昆仑长老会又请星宗的原芷与宇文拔都会谈,商议东西两军会师的事宜。昆仑与剑宗交恶,直接联络中断;东西两军又被燕地长城阻隔。原芷只能转道同是星宗门人的南宫家地界,在齐地广陵城会晤宇文拔都,传递昆仑的请求。
  回复了琳公主纸鹤之后,我便去梅芜城推荐的裁缝铺订制昆仑的法衣。那老板上了中年,如同昆仑的种民一般,见惯了往来的神仙人物,对我这个昆仑知院波澜不惊。灵蚕丝面料足够,量衣现制。我付了值一千两银子的龙虎券,请裁缝推后其他订单,先赶我的衣服,然后与穿针引线的裁缝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灵蚕法衣在凡间也是美丽衣裳,远远望去云霞蔚然,增光添彩。夏日清凉,冰天御寒。斗法时随身形盈缩,不易扯破。内衬还可置入种种灵符,或是登云,或是隐身,或抵水火。然而征战时,宗门门人还是换上灵兽皮的软甲猎装、或者异铁的厚甲为尚。法衣毕竟不适合厮杀场合,一般还是充当宗门礼俗庆典交际往来时候的门面。
  听裁缝讲,古时候龙虎山的女道士与男道士都是土黄色法衣。女道士们纷纷抱怨土黄色丑陋,向方琼掌门提议改成浅色的鹅黄衣裳。方琼掌门觉得鹅黄适合少女,却不适合结了道侣的女道士,既然改革,索性将女道装都改成月白色,于是便有了今日龙虎宗法衣的定制。无节庆礼典时,则由道士自择服饰。
  裁缝说的趣味盎然,我也赞叹他的手艺。那裁缝叹息,自己有两个子女,悉得了自己手艺精华,更青出于蓝。然而两人都喜欢红尘热闹,不愿意在冷清的山里过一辈子。儿子去了龙虎宗在凡间的香会谋生;女儿嫁入吴地金陵城的农家,如今做到了桃源会一大执事,也证得了农家的筑基。
  宗门的灵脉经营手段大多如此,一点一滴地渗透入凡间。或许,他的女儿也是未来一个小世家的萌芽呢。
  我也附和裁缝道:山中乏味,无以为欢。
  裁缝道:平常种民的消遣,动的是相扑、射箭,这是古时征调种民进行道兵训练的遗留;静的只有看书。龙虎宗的书倒是如山如海,祥瑞镇上有一处公共藏书楼,藏书之富,凡间的顶级书院也比不上。不止图书,还有各路纵横家编撰的时事报刊,每月的天下大事,不出祥瑞镇便能知晓。
  龙虎山本是古道门的次山,我遂动了浏览镇藏书楼的念头。回驿所后,我向伙计交待,若梅芜城寻我,去那里找便是。
  连着两日,我便在祥瑞镇藏书楼度过。龙虎宗门人全是读书人,知道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于是镇上没有书肆,只能往藏书楼浏览借阅。藏书楼前面的厅堂有一排铁盒子,分别是活字排印机、镜光影印机。
  镇上每年都有文学淑女、文学才子比赛,创作蔚然成风,活字排印机即刻能印出作品;镜光影印机却是给那些求书人录入藏书的。
  我证入元婴,不须此物。从藏书楼抱出小丘般的宗门古史,独自坐在一张书案旁,风车似的翻动书页。亿万行文字一笔一划也不差,全印入我的神识之中,深藏起来。至于咀嚼分析文中深义,那是离开龙虎山后的事情了。
  至七月三十日黄昏,我仍在书案旁,以元婴的神识,秋风扫落叶般地录入宗门古史。忽然心血来潮,抬首见对案多了一位青衣文士。他在翻阅一本新刊的诗集。
  那青衣文士传我神念,“你在这小镇子的藏书楼里寻绎道门的古史,岂非缘木求鱼?龙虎宗的法藏院内自有方琼保存的道门遗藏遗史,去那里寻便是了。”
  但龙虎宗的法藏院向来不许外人深入。即便当日我与琳公主拜访本山,也只许停留法藏院前厅的晴明书斋,另由书妖转交索要图书。我怎么能随心所欲地搜寻法藏院内道门秘史呢?
  我观察这个青衣文士的形容相貌,竟然十分眼熟,不觉脱口而出,“您是通宝侯。您也要上山河榜吗!”
  翩翩酷似这个青衣文士,他必定是上官天泉。
  上官天泉道:“我和萧龙渊有约定:翩翩回来前,我置身事外。我并不会上山河榜。今番来,是等守一交付我一桩东西。我也并不上龙虎山顶,他会把东西交你带给我,你可以求守一向你开放法藏院的密室。”
  第372章 法藏院
  梅芜城的脚步踏进了镇藏。他身披龙虎宗的土黄色法衣,脸上的伤势全复,气度庄重,一见上官天泉,不禁深施一礼。
  上官天泉点首,仍伏案读诗。
  见上官天泉再没有言语,梅芜城和我出了楼,他小声向我道:“守一祖师回了洞天,召真人们在法藏院等你。祖师虽然温和,你万不可怠慢。”
  之前上官天泉言道守一祖师会向我开放法藏院密室,不知道是他与那位祖师心心相印,还是守一祖师未必先知了我的心意。
  我去裁缝铺试毕新制的漂亮昆仑法衣,随梅芜城拾阶上山道。我宗的姬琉璃真人足踩木屐,已候在山前。
  “原知院久违了。三年而成祖师法嗣,未来可是要肩负起昆仑呀。”他风采依旧,眼神与嘴角不时流露出不知是弹是赞的谜样微笑。
  三人出入山上白云之间。我暗自在神念中与姬真人交流起来。
  我问姬真人道:“方才我见到了上官天泉了,既然守一祖师郑重其事召集了龙虎其他三位真人,为何不邀通宝侯一起参与?”
  “上官天泉与龙虎其他三位真人本就疏远。”
  姬琉璃道:
  “世俗的诸侯和山中的修道人总难免见解相背。更何况,那三位真人都是修真世家的嫡脉,受守一祖师亲手栽培前,早浸润家学,精通符咒,在天下崭露头角;上官天泉却是龙虎山的种民出身,大器晚成,早年混迹在龙虎山地方的香会管当铺、鉴别赝品真品。后来凭积功劳得到一个去昆仑访学炼器的机会,才一鸣惊人。他和另三个谈不拢,也厌烦龙虎山的人情事务,证得元婴,娶了龙虎的仙子后便下山去了。即便不得已回来,也从来止步在祥瑞镇。”
  我笑道:“上官天泉还托清薇真人教导翩翩,看来也是缓和同门关系。”
  可惜方清薇指导时,翩翩丢在了北荒妖国,连上官天泉的三大法宝都一并丢了。
  姬琉璃道:“你也要与长老会缓和关系,莫再像前世那般骄傲。观水祖师韬晦太久,如今制住了剑宗那位对头祖师,任情由性,再无五百年中的谦退。倘若有一日,你和琳公主要劝谏他,总须长老会的全力支持。”
  虽然在龙虎山中,姬琉璃对昆仑局势的变化却如同掌上观纹。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劝谏,我这个昆仑元婴当然记得清楚上一次观水“劝谏”全祖的结果。长老会当年装聋作哑,看来也是因为观水赢得了他们的支持。
  我暂且没有“劝谏”观水的打算,装糊涂说:“姬真人不愧有龙虎宗考古读史的家学。换上我,二世加起来一百岁都没有,五百年中事,有四百年是不知道的。”
  姬琉璃道:“一个人修行越久,道行越深,同时而起的师友往往寥落殆尽。可堪交流与记挂的人,哪怕将冤家都计上,也屈指可数。五百年前,观水祖师是全体修真世家共同瞻望的绝世人物:天下的修真世家大者七十二,观水的陆家居第一,他的母亲还是妖族摄政,道门消失之后他最适宜统合天下。偏偏他的师尊全祖满脑子都是人人种民,而且偏心扶持战力无双的瑶真人,这让观水祖师三心二意,好不苦恼,失去了一次又一次机会;谁能料想,五百年后,祖师竟酷似起全祖来。大概无人可与论道,反与纠葛最深的冤家近了。”
  我道:“难道亲是缘法,怨也是缘法。”
  姬琉璃道:“缘法只论深浅,又何分亲怨!天下向来有生死相搏、追求无上大道的剑客、棋手、将帅、宿敌。他们之间何尝有亲,可那念念不忘,击败对方的怨仇,甚至胜过他们对挚爱的感情。至亲和至怨是相匹的缘法。”
  我闷声不响。我宗的全祖和观水祖师是一对冤家。剑宗的云仙客也是万里云剑道上的冤家。我忽然想起来那幅老君观画里的小柳树。
  返虚的全祖并不会死灭,凭着那些亲亲怨怨的缘法他虽不能返回,却也有办法显现,引导他人报复。为什么整个昆仑长老会,那些与观水合谋的凶手们都如此安定?
  嗯,如果我是观水,就会把至怨之人的缘法垄断起来,除了自己,再无别人可以唤出全祖。那幅画正出现在观水的屋里。
  我陡然有了一个想法:无论我登临过的海上老君观,还是在画中看到的老君观,都是一个隐秘之境出乎造境人意外的显现。老龙安贞吉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能偷偷进出海上老君观;我接触后,那画又诱惑着我带走。不过,每一次境中人都功败垂成,造境人及时消弭了意外。
  我道:“姬真人,我和长老会的诸位原来是两路人,与乐静信的不睦更是人尽皆知。为什么你还相信我不会唯祖师马首是瞻呢?”
  姬真人大笑,竟不用神念暗中交流,反大声说道:“我们的人生连百年都没有过去,世界正新鲜无比,谁会梦回五百年前的灰尘堆。那些勤劳了五百年的,好人应该休息,恶人也一样安息吧。”
  我的眼睛发亮。
  梅芜城见姬真人一洗平日慵懒姿态,意气风发地豪言,以为他是勉励我们这些新晋元婴,也不禁喝彩。
  我们到法藏院时,已一山阒寂,院中生起了温暖的明灯。前番来还是我、琳公主、翩翩一道与二灵兽看画册呢。众书妖避开,姬琉璃取笑,我千万小心,莫走失神火神雷毁了法藏院的千年珍本。
  我们进入晴朗书斋后的小洞门,显出内里通明的法藏院来,恍如螺蛳壳里藏道场,又似一粒金粟纳须弥山。镇藏已胜凡间的顶级藏,这图书如林的法藏院又胜帝都的中秘书阁百倍。
  梅芜城没有话讲,倒是姬琉璃介绍起来。他继承龙虎家学,来去龙虎法藏院次数远胜过梅芜城。
  姬琉璃道,镇藏都是教化种民的世间图书,活字排印机印行的大众货色。法藏院中三分之一是如烟如海的前修符咒,三分之一是龙虎宗道书,又三分之一是龙虎宗的教史典籍,俱是千年以来积累的手抄本、神龟甲骨、神鼎神石铭文。便是龙虎宗的三位真人都没有读遍法藏之书。若说寻常弟子取龙虎之学,如取大象腿一毛。三位真人也不过是取大象一牙、一尾、一趾。
  古道门八大宫观,有太一本山、龙虎次山、月上蟾宫三处精通符咒。道门消失之后,弃洞天珍宝如弃弊履,方琼掌门遂把一切本山符咒移回了龙虎次山。龙虎合并二藏,符咒符书之富冠绝四大宗门,如今我们所在的法藏院其实是一件纳物金匮。可惜,符咒之学另须诸师面授。诸师皆升入道门塔林之中,无数奇异文字便断了传承。任你如何神通广大,面壁千年都无法空想出与符咒配合的声音手印。方琼掌门又过早辞世,法藏院绝大部分的符咒都成了死文字、死图案。
  龙虎宗的二代门人由此青黄不接,守一祖师也苦心破译了数百年,方才略见眉眼,栽培出龙虎的三位真人。也就是说,如今三位龙虎真人都是一两百岁门人的第三代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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