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85节
柳子越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他以为自己的修炼速度慢得恰到好处,这多事之秋就不会有什么出头的凶险落到他了吗。
文侯温和道:“这幅阵图是帝都景物,闯阵的诸君都不熟稔。原师弟和洛神师妹虽然上过帝都,都无暇游玩。我要坐镇碎叶城,遗憾无法陪伴闯阵的诸君。你走过无数番帝都,原师弟恳请你作他们的向导。”
“你你你……”柳子越用手指点着偷乐的我。
文侯又温和地追了一句,
“柳师弟,是要我用长老会的法旨,还是琳公主用荡魔院的军令来请你呢?”
“我……我能不能先寻检一家信誉好的钱庄,买上一份保险,再……”柳子越艰难道。
“第七阵的功劳都算在你头上好啦。”我拉起柳子越,在众目睽睽下走进了宝镜里。余人都走了进去。
我、我拽进来的柳子越、琳公主、樊无解,还有武神周佳都出现在第七阵的画里,宇宙锋开出来的桥洞下面。
这阵是宇宙锋所开,却没有之前六阵的蒸腾杀气。画中时值清明,莺飞草长。州桥是连接帝都的运河所过的第一座大桥,水面上千帆驶过,漕船上尽是钱粮财货、各方贡物、奇珍异宝、花石好玩。
两岸是望之不尽的铺面百肆,三教九流的人物。
不知道这页阵图出自哪一位道门大画家的手笔,竟能幻化出如此千姿百态、包罗万象的世界。文侯的诗经固然神奇,仍是静止的世界。这个世界却在流动,甚至有光阴的流逝。
琳公主几步从桥洞跃上河堤,呼吸着郁郁芬芳,不禁在草茵上舞蹈起来。她笑着与我窃窃私语:“当初原君与我闹别扭,我们没有逛成帝都的灯会。不成想,如今偏在这阵图里能携手同游,我可喜欢得很。”
我亲了她一口道,“镜子那一边,大家都看着呐。”
她羞道:“你这坏心肠,亲了后才提醒我,让别人看得爽了。”
周佳走至一处田垄,也不管附近几个农夫,打起一套司空见惯的形意拳来。他的武道根基扎实,这一套拳只以凡人道行示现,虎虎有生地走圆打完,田上一草不伤,一水不溅。
农夫惊愕的目光下,周佳走下来,向我们道:“秀完恩爱,觉出什么异常了吗?”
琳公主道:“天朗气清,正宜郊游,本公主心情难得的好。”
我跳了几下,落在地上,眉头有些皱:“我飞不起来,也隐不了身。我如今被限在凡人的道行。琳儿、樊兄、柳兄,你们呢?”
樊无解和柳子越也发现他们被限在凡人的道行。
琳公主不以为然:“原君,你我都有七重宝塔摄法,即便我们是凡人,也能打几十百个凡人,怕什么?武神周先生也没有慌张呀,哪怕是凡人,他也是武林第一高人。”
周佳道:“你倒会夸人。”
琳公主唤出封禅书的念兽,猫妖四万亿。这本命法宝,永听使唤,哪怕御主降至凡人,“再不济,我还有伥术呢?”
周佳不说下去了,看来武林第一高人还不如琳公主的猫。
“就怕这幅画里有超过凡人道行的敌手。”我暗自寻思,莫非宇宙锋也被压低于凡人的道行,碰到了什么非修真者的手段无法走出去的困难。但旋即又一个疑问生上我的心头:这阵是应宇宙锋的道术而变化,他跌入凡人境界也罢了,为什么我们后来人也跌成了凡人。
琳公主道,
“我瞧画里的人对宇宙锋开出的这桥洞都视而不见。都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桥洞该跑不了的,有困难再从桥洞祖钻回云宅去呗。我们别赖在郊外,去帝都城里探看,那才是画的主题。”
我点首,随后的问题非柳子越解决不可,我找他来是对了,
“柳师兄,那边有个车行。我们被压在凡人道行,气力得省着预备打人,不能费在跑路上。你纳戒里一定带了许多银子吧,给我们雇辆车。”
第348章 空城计(四)
拉车的是两头带着泥腥味的蠢笨凡牛。我自告奋勇担当起车夫的职责,可这凡牛既不是聪明伶俐的灵兽,又不是百依百顺的机械,不听我的号令,也不吃我的打骂,温吞水般地拖着车,还时常走岔路。我第一次知道畜牲这么难使唤,想学琳公主的样子唤出银蛇剑里的紫电飞龙,径直载众人飞进城里。又担心城中隐藏古怪,怕如此招摇暴露了我们。
武神周佳接过我的缰绳,他的杀气威压传递到两头牛上。两头牛的背脊直冒冷汗,牛脑子终于豁然开悟。按照柳子越指的方向,走顺了路。
风景历历如昨,就像三年前文侯领我游览的帝都那般,我一阵感怀。唯有的差异是,我感受不到帝都无处不在的法阵灵气。念到画中皆是凡人,也是情有可原。
我们的车汇入帝都的人流中。城墙上旌旗招展,凡人道行的我目力受限,在摇摇晃晃的风里,看不清上面的字。内城门口附近,三三五五的火铳手都披着鲜花盔甲,四处巡视。
樊无解道:“我感应,宇宙锋应该就在内城中。”
周佳停下车,火铳手上前盘查我们。我记得前番来帝都是随文侯的车,现在车里无一人有大正王朝的官印,我们这些西荒人又没有路引,都是来路不明之辈。我招呼柳子越出去,如果这幅画的画手洞察世情,那用钱开路还是不二法门。
柳子越倒是能把道胎金丹、宗门门人的包袱抛个干净,点头哈腰向区区凡人道行的军爷们陪笑,一手孝敬南洋的淡芭菰,二指夹着红包承与军爷。
军爷挥了挥红包,笑道:“五个人的路引,那么轻。”
柳子越殷勤道:“礼轻情重。”
红包缝里显出一百两数目的银票,须知大正王朝一个正规兵的钱粮也不过一月四两银子。那军爷坚持不笑,终于忍耐不住,大笑起来:
“好,好。你们五个露下脸,我点下数,替你们补上路引。”
樊无解和我从车厢里冒出头。
我们两人都作正牌的道士装扮,丰神俊秀,举止端正,凡俗人往往见了敬而远之,省掉我们很多麻烦。
军爷和我们二人六目相视,笑颜陡然凝住,大呼:“是道士,是道士、皇帝有令,速速捉拿道士!”
他脸寒似冰,把柳子越那一百两银票也扔在地下,又喊,“快挑黑狗血黑狗粪,破他们的妖术幻术!”
城楼下、城楼下,一股又一股火铳手疾跑过来,结成队列,向我们发射。围聚在城门口的百姓乱将起来。
我们四人跳下牛车,掣出四口宝剑抵挡铳林弹雨。武神周佳倒负着双手,使出梯云纵的轻功几步跃上城楼,去扑灭制高点的火力。
我们四人各守四面,雨点般的子弹落在四口流光般挥动的宝剑上,烟雾纷起,却滴水不入。柳子越苦叫:“我们现在是凡人,怎么能和音速的子弹耗下去?”
樊无解道:“子弹音速,火铳的扳机还是要人扣的,怎么能快过声音?他们的排枪不齐,现在烟雾弥漫,趁他们喘息换弹匣时,毁铳夺路。”
我道:“武神先生赤手空拳就能应付火铳,我们的剑削铁如泥,怕什么!冲!冲进内城去!”
五具火铳手的尸体落下城楼,都被拧碎了喉头,头上的火力压制稍歇。武神先生可不惮杀凡人。
我们冲了出去。存着顾惜人命之心,我银蛇剑一拉,连砍三把火铳,把火铳手撞倒。琳公主金乌剑轻轻一划,削去凡人火铳手的双臂,几脚踢开,显出内城里面的情景来。
“如今的道士法术不灵了,击毙他们!”
内城里,又新跑来一群火铳手,他们架着一台连珠火铳,哒哒哒、哒哒哒、放鞭炮般地倾泄过来。
樊无解狂喝上前,奋舞涟漪剑为我们掩护,全身立时鲜血满溅。我暗叫不好,用微弱的真元捏出三枚霹雳雷火弹,回掷向连珠火铳。
一声巨响,浓烟后接着是惨叫,连珠火铳倒是哑了下来。
我人有些摇晃,凭空现三枚霹雳雷火弹也让凡人道行的我累得够呛。
琳公主扶我,我示意他无事。我驮起伤重的樊无解向外城折返,急问柳子越帝都哪里可以藏身。
要撤了。在凡人的道行,我们能打上百凡人,但绝不能打上百连珠火铳。
“这画若分毫不差,外城有家当铺,我开的当铺。”柳子越撒腿带路,武神先生翩然如鹤地从城楼降下,他倒是一尘不染。
万人如海五身藏,我们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一一换上人皮面具,在卯记当铺汇合时已是五种不同的模样。
那是家男女络绎不绝的大当铺,远远便能望到金碧辉煌、雕龙绘凤的三门大牌楼,牌楼的匾上挂着“钦赐卯记当铺”的金字招牌。
饶是柳子越本人,都惊愕地托住下巴。
琳公主讥讽,“柳师兄,不成想,你从文侯、从我这里贪污许多钱粮,在中土倒混得如此美满。”
柳子越连忙声辩:“我一向低调,闷声大发财。怎可能把钱耗费在这样招摇的门面上。真不知道哪个愚蠢的伙计,要把我往炉火上烤!我们往那家水果铺走,让这些贵客盯着樊无解这个血人也不好。小心小心官兵。”
带着火铳的胸甲骑手队伍出现在外城,显然是在搜捕我们。
七拐八弯穿入一道羊肠小巷,水果铺一个两鬓微霜的胖伙计正拿蒲扇驱赶瓜果上的苍蝇,见一群陌生人驮着一个血人闯进来,正要招呼下手报官。柳子越从纳戒取出一块小巧的铜字招牌,上书“敕立卯记当铺”,命令道:“挪一间隐秘宽敞的上房,我要和客人们谈大生意。”
胖伙计神色一变,凑近低语道:“我家柳掌柜云游天下,不回帝都有年了。瞧你如此年轻?”
我低声回道,“你家掌柜是道士,不会老的。”
“道士……”胖伙计喃喃道,“我上次听到这个称谓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们有点觉察出这阵的味道来了。
“朱之昇,如今还是大正王朝吗?”柳子越问胖伙计。
“现在是宇宙王朝,四大宗门早离开中土,全消失了。”
胖子起身,向柳子越深施一礼,也向我们四人施礼,领我们进入水果铺后的密道,直通卯记当铺的秘室。
第349章 空城计(五)
密室一厢,柳子越向他的伙计朱之昇问话,在弄清画中三十年来的变化;另一厢,我在焦急地挽救樊无解的性命。我们来不及从帝都的外城赶回州桥下的出口,只能就地施诊。
樊无解还清醒着,毕竟他有道胎金丹的庞大真元续命,一时半会死不了。但压制在凡人道行,没有道术护持,他已不是钢铁躯壳,任由出血不止,这皮囊也就毁了。一个道胎金丹,被一群凡人的连珠火铳打个半死,也是劫数。
“樊兄,有个好消息:我学过三年昆仑丹药,纳戒里还有顶级昆仑麻沸散;有个坏消息,我从没对凡人的娇柔躯壳做过手术,你敢让我治吗?”
我问。
“我会为剑宗活下去。”
樊无解断断续续道。
“你要为自己活下去。”
我道,给他上了麻沸散,让琳公主紧密观察樊无解的呼吸,别让他在我手术时,死在麻醉里。
我用雷法幻出一柄小巧的电刀,割开樊无解的肌肉,取出一片又一片变形的子弹。昏睡的樊无解鲜血如注,就像被屠宰的猪一样。
取子弹不难,但我平常只知道用道术毁坏敌手形体,记不清细致入微的人体经脉穴窍,电刀过处,对他的身体损伤更大。
武神周佳喝止我:“等你取干净子弹,樊无解的血也流干净了。把刀交付与我,照我指示,你用断续膏修补樊无解的经脉肌肉。”
我心甘情愿地交出了主刀位置,一面留心学习武神施刀的手法。武神对人体洞若观火,纤毫不遗,除了没有不杀人只救人的医德,胜过一切人间的医师。
一个时辰过去,我汗流浃背。武神放下电刀,道:“我们的人事已尽,就看樊无解自身的回复力了。”
我谢道,“樊无解欠您的大恩,他苏醒后,我一定转告。”
周佳点头,“那你告诉他,记得我的情。救命之恩,用命来偿还,天公地道。我得到宇宙锋后,他立刻给我自杀报恩;你也要向剑宗证明,樊无解是情愿自杀,与我无关。”
我觉得,还是不转告樊无解为好。
琳公主却指向樊无解的泥丸宫,呼道:“原君,樊无解的元婴劫火来了。速解麻沸散,叫醒他度劫!”
劫火总是不期而至,昏迷中的修真者必定横死,只有醒着才能入定克制。
我一面向樊无解的躯壳注入神火,把他泥丸宫的劫火罩住,不令扩散;一面给樊无解灌下醒神汤。
杀猪般的惨叫回荡密室,连着密室都抖动起来。我们施刀的疼痛都回到了樊无解身上。
我扶正樊无解进入入定的姿态,传神念给樊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