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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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闭关(三)
那葫芦道兵不及闪避,被许钦若抓中面皮,疼得叫了出来,可这番却不是猴子叫,而是纯正的人言,
“回去回去!又是来寻炼器的!我欠的人情都忙不过来,自家修行都顾不上!”
我一时索解不得:自己的神识早可以洞穿金丹的幻术,为什么我却认不出这葫芦道兵是假扮的。即便如今被许钦若点破,我依然分辨不出假葫芦道兵内里的活人气息
——这葫芦道兵的每一处毛孔都瞧不出破绽。其他特征固不必提,这道兵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或许是原形雪山道人施的遮掩猿猴腥臭的淡雅异香,我受殷元元指导,炼药良久,方有嗅出的能耐。这位陈唯一师兄早先我预防到了。
许钦若也不管陈唯一嘴上凶狠,径直走进铺子,坐在一张交椅上,斟满茶喝起来,一面环顾作坊,一面讲,“数年不见,陈兄又多炼了几件宝器,不知还有多久能凑齐你那神器谱。”
趁陈唯一没掩上门,我也乖巧地跟进来。
陈唯一面上不乐意,倒没有逐客,想来两人是极熟的。白毛大猿走到一面镜子前,像抖衣服那样振动身体。豁地一声,一张白毛大猿皮从身上剥落下来,现出一个披头散发,蓄满胡须,不修边幅的道胎金丹。陈唯一将白猿皮扔在交椅上,一面骂,一面拿药粉搽被许钦若拧出的乌青块。他的乌发和胡须里错杂着许多银丝,内门弟子的蓝袍十分陈旧,脚踩缺口木屐——金丹常驻青春,即便修枯荣术内敛真质,或者纯心显苍颜摆老资格,哪有这样憔悴的修真者,一副思路殚竭之相。
我用神念请教许钦若,
“许师兄如何洞察到是陈师兄装扮。”
“我又没真人的法眼,哪里分辨的出,从老陈的为人猜的呗。”
我噎住。
“一只黄杨木盒子,上了红漆,你眼睛看到的是什么颜色?”
陈唯一忽然问我。
“自然是红的——”
我方接口,立刻止出。盒子漆成红色,无论底色是什么,漆匠还是买家,都只验表面那层颜色,认成红盒子。没有无理的买家会用神目透视,叫嚷漆匠为什么不将底色都变成红的。
他话里的意思是:画皮上身,就好像物品上了漆,只要不跳脱出固定的思维,任你有真人的通明法眼,也只会看贴在人脸上的那张画皮。
我又思量起当年与画眉晓月的激战,以及唐未央用傀儡代替自己参加山河榜。当年,我直到晓月的傀儡出手才能察觉,而元宵宴上的真人也无人点出到场的唐未央是替身。
“陈师兄,我就是误杀了唐未央的原剑空。当初我以为唐未央的傀儡独步天下,真人都能欺骗,如今才知道天外有人,你犹在他之上。世上人只爱朝市里的俗酿,却闻不到深巷里的美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论骗人六识,陈师兄的画皮的确压唐未央一线;但他的画皮可不像殷师兄的真灵幡那样能大增使用者的真元和应敌手段,也绝不如唐未央的傀儡那样能达到本主分身无数,战力与本主一般无二的效果。许钦若的老拳照样让他吃瘪。不过,智者知道如何恭维:压低别宗的死人,吹捧别宗的师友,这又有何妨呢?
陈唯一努力忍住笑,但终究面皮薄,还是忍不出捋须微笑,
“原来你便是原师弟,不愧会遍天下英豪,果然识货。唐未央是山河榜第三人,师弟砍了他是大大了不得。不过呢,他心思还分在斗战上,傀儡绝比不上我的画皮。”
我捡起交椅上那张白猿皮,请陈唯一许可我体验。陈唯一飘飘然之下,立时传了我使用法诀。
我念动口诀,忽然白毛猴子皮贴上我的脸,皮上的毛孔与我脸上的毛孔一处处接了起来。我脸上一紧,有一种潜入深水的窒息感。过了几个呼吸,脸上舒畅起来。镜中的我已经是葫芦道兵模样,全身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猴子腥臭和异香混合的气味。我开口赞陈唯一道,“妙不可言——如果是熟人,或者能辛苦认出乔装。但若从未见过,真伪又何从能够辨认?”
我嗓子吐出的也是猴子尖锐的声音。
旁观的许钦若鼓掌大笑,
“陈唯一的师尊是普通元婴,早早就渡劫殒命。他却转益多师,在我宗许多真人和元婴门下都学艺,知真人而外,周知遍览天下法宝的就数他了——可惜我们这群损友害了他,总是拖他炼这炼那,老陈也是尽心,耽搁了几百年,始终无暇闭关晋元婴。”
“求长生也无非是寻手段延命保命,延命保命却是为赚取光阴来钻研喜爱之物。我嗜好炼器,是我真正的志业,沉浸于此,不知老之将至。”
陈唯一说着说着,忽然黯然,随即向我们道。
“老许是我旧友,舍命救我多次,他要我再还一个人情,我总是要会还他的;你这位小友,我十分欣赏,要我炼个小玩意相赠可以,但太耗光阴的宝贝却实在无法奉陪。我近年要将积欠的人情一并还清,在最后数十年的寿元里闭关求元婴的。”
药师真人让我来,必然算定陈唯一欠他的人情,道出他的名号,陈唯一必会从命。但我以及推人,知道光阴促迫,性命须臾的压力,一时却下不了决心为一张狮子皮开口?——大不了,我再用驱邪院协理的名义,邀几个师友一道助拳去群妖堆里吧。
这家作坊里陈列的法器和宝兵包罗万象,洋洋有数百种之多,恍如一间杂货铺子。当今炼器由宏入微,蔚为大宗的法宝种类由一脉一派的师承专攻,如剑、如镜、如甲、如车舟、如傀儡、如葫芦、如纳戒等等,皆属此类。至于还未光大的法器也往往分门别类的钻研。天工院长街上的作坊十中有九,专营的是个别几种。即使当世最博物、巧思、巧手的知真人也不能全通一切法器制作。以我在昆仑宗形成的常识,若样样要学,只能泛滥无归,样样稀松。
许钦若是昆仑老资历的内门弟子,不是没有眼力之人,他也大加推崇陈唯一,必有缘故。
我又发现作坊里的每种法器必两两成双,皆是一模一样。作坊里还有不少令牌、印玺、钱币,也是一模一样的。我用足目力,端详两对宝蚕手套,居然连手上的毛细掌纹都没有差讹。我施展六识,声色触嗅全不放过,还要更仔细观照,忽然觉得一阵头晕,暗道耗用真元过度,再不敢看。
陈列品围绕的中心却是几十件五转宝器,是作坊里的精华所在。
宝器依序排列,下皆有铜牌标名。有几件我看的眼熟。第一口宝器,一口飞剑之下的铜牌就写道:仿天下第一神器元始之章。我又寻觅到了仿造的造化神炉、银葫芦、碧落剑黄泉剑等等。
我恍然开悟,这位陈师兄的根底在制作赝品。在他理解里,恐怕画皮不过是赝品的分支。
“即便是真人,能祭炼三件神器已经顶天。天下现存的神器我推断有百多,不是经过百年以上炼制,便要消耗整座的灵山整条大川整枚星辰,又分散在诸多修真者之手,作镇洞物和压箱底手段,无人能够聚集一堂,像我们也只能饱些眼福。可为兄嗜器愈命,纵然不能持有,记录这些神器的聚散,仿造它们的影子,都是十分美好的。我们读书,读到的不过是先贤的陈迹,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些赝品,便犹如记录神器的书。可惜,天下神器,我见识过、能仿造,也不过这些了,实在好遗憾好遗憾。”
陈唯一长长叹息。
许钦若将手中的谱册递与我,“陈兄著作这部神器谱,便可以传世。恐怕许多元婴湮灭无闻,陈兄的名字还流芳天下。”
陈唯一惨笑,“老弟宽慰我,若天下修真者绝迹了,我的神器谱也不必要存世了。”
我道,“这谱上的象王四象轮就在我手头。在下的银蛇剑也是一门神器,或许在下雷法总纲的名头盖过神剑,但我还是要为自己的剑灵叫下屈的。”
我从纳戒里取四象轮和银蛇剑出来。四象轮陈唯一早已熟稔。银蛇剑我则显出剑灵。
陈唯一看得眼睛却痴了,口中喃喃,“若师弟借我观摩一番,我便为师弟制一件五转宝器相赐如何?”
“这正是吾师药师真人遣我的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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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蟠桃法会(一)
连自己都觉得掩不住意气风发。
“你骨子里是喜欢往刀尖上走,不是太太平平宅山里的人,这不是道家所宜,也与我们昆仑风气的相背。不过呢,掌门定是相准了你这种无事生非的性情,麻烦的任务都交给你。揽人入伙是辛苦的事情,有的你忙碌了。”
殷元元对着手指道,
“即便我这样爱寻奇探幽的人,也首先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哎,若我不忙备战山河榜与无忧院的事情,看我们情分,自会助拳,你要大大地贿赂我。我还是建议你物色些不知死活的妖怪门人和蛮夷门人作帮手。”
我一路思索,心中却有了计较。
“回到眼下,你准备如何让西荒群妖不生风波,老实服帖地跟从琳公主呢?”
殷元元问。
“琳公主出关必要召集群妖。这番不会像上次在龙虎山那样仓促地用招妖幡纠集。她快要成年亲政,该搞一个蟠桃法会正式庆贺。我明天便上西昆仑求一个发送蟠桃法会请帖的职事。然后鉴别群妖,打服或者铲除异心之辈。师兄有空随喜,和我们驱邪院一道发请帖吧。”
我淡淡笑道。
“我好像嗅到了请帖的血腥味。”殷元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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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蟠桃法会(二)
我捎纸鹤向掌门颜缘禀报了前去西昆仑的计划,掌门允可,另捎来一道登临悬圃的符印。◎..书.网 . . ◎我又去常欣的萤雪峰取了一囊五光十色的流萤。翌日清晨,我离了昆仑,径上悬圃。
西昆仑距昆仑,飞行不过半日之遥。山尖云层之间又一道数百里的飞虹环绕,飞虹中有十二金星,螺旋而上,是十二座悬浮岛上的宫殿。飞虹实是浩浩荡荡的灵脉灵气汇聚,稍一深入,便有无穷雷火交击,阻挡修真者的前进。只有十二座金星宫殿间的灵气屏障稍薄,修真者或者能够尝试渡涉,直到第十二座宫才与悬圃相接。十二宫殿的楣上皆有禽兽纹章,隐有元婴守卫的气息,却不是全有。
我绕到度量衡标注的虚空,从纳戒取掌门新颁发的符印。符印金光射入飞虹一处,虹光散去一里,现出一条直通悬圃的白玉阶梯,也悬在虚空里。
我舒了一口气,踏上白玉阶梯。三个呼吸后,虹光又在我身后聚合。我拾级而上,尽头是一座矗立了五座高堡、十二栋白玉楼、有无数复道回廊连接的气派大城。
我面向的城门有一头神情犹如雕像、形体犹如黄铜的巨大开明兽守卫。我站在开明兽脚部的铜爪下,好像松鼠与松树的差距。
“在下是昆仑内门弟子、驱邪院协理原剑空,求见悬圃管领句芒。”
山海洪荒经述过,青鸟句芒是瑶仙随侍,与她死生相托的元婴强者,伴随瑶仙参与了近千年来无数恶战大事,唯一不须受招妖幡辖制的白虎脉大妖。琳公主学艺昆仑时,由他代守宫城,迄今琳公主闭关,还是句芒主事,我上山是问他领取蟠桃法会的请帖。
一刻钟点过去。开明兽的喉咙里终于响起了金属光泽的回复声音,
“我家公主甚厌昆仑原剑空。她闭关前已示下法旨,若是她的事,昆仑另遣个人来,原剑空自请回去,莫踏入悬圃半步。”
开明兽的雕像脸没有表情。我再如何破开大骂也无济于事。
快一年多过去了,这小母老虎还记仇呐。
我还在思考,足下却响起大地震动之声,开明兽的黄铜脚爪缓缓上升,
“还不速退!无许可而入内者,尽诛之。”
我瞪了一眼铜像,虹光里的雷火覆盖全身,自动向我攻击。我双手虚抓,第一波轰过来的雷火全抱在怀里,揉成一个雷火球,再抽丝那样拔出一柄又一柄雷矛雷枪,反投掷向飞虹。强行砸出一里虚空,满头大汗,退出虹光之外,狼狈飞下山去。
西昆仑再度寂然,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我阴郁着脸,凝望悬圃良久,下山头一遭去吃了个闭门羹。我低头看了下自己身披的狮子甲,忽然有了主意。
等日过中天,我将狮子兜翻上头顶,念动陈唯一传授的真言。青衣狮子甲与我全身贴合,我换成了青面獠牙,绣球狮鬃的小妖模样,又飞上悬圃,再用掌门颁发的符印开道路,拾级而上,又跑到守城门的开明兽前。
“在下是昆仑内门弟子狮无名。我宗驱邪院协理原剑空办事无能,掌门震怒,特遣我上山代求蟠桃法会请帖。”
我瓮声瓮气道。
开明兽目射神光,掠过我的躯壳。这次没有一刻钟点,过了三十个呼吸开明兽便有了回复,
“点查簿册,昆仑并没有狮无名这个门人。你莫不是哪里来的细作,抢夺了原剑空的符印,混到城中图谋不轨?”
“符印是真,原师兄法力高强,小妖我绝计抢夺不来。我是琳公主闭关后才入道兵院的门人,是以未在贵城的簿册之上。贵城可以点查山海洪荒经,我是白虎一脉狮子系的后裔,我们一系流落北荒几百年,与圣母娘娘隔绝,现在才回到西荒。”
我照着山海洪荒经的族谱瞎编,将我这一代前的狮妖有头脸的人物都背诵了一遍,一直背到被我父亲勒死的那头不幸的无名狮子灵兽,牵连起来。
开明兽的喉咙忽然很不协调地响起轻盈的咯咯笑声,又忽然止住。
沉默一刻钟点,开明兽让开道路,城门悬下。一只绿鹦哥飞出,引我进城。
城以玉石铺路,山道起伏,馆舍林立。出乎我意外,这城并非不食烟火的仙宫,反充满了稠密的人烟气息——严格讲,是充满了妖气。狭隘的街道和门洞里,各种鸟头、兽头、鱼头、虫头的小妖进进出出,或者在铺子做买卖、或者在露天戏台看杂耍唱戏、或者在学宫里念书。高耸的塔楼是鸟妖和虫妖的馆舍,凉爽的地洞是狐鼠兔之类的居所,宽阔的宅邸泰半是虎妖、熊妖的产业、有湖泊般大泳池的则属于海豚妖和鲨妖。
城中的引水渠、灯贝照明、灵气管道都似出自公输家的精巧手笔。千通万达的引水渠将水输送到数万户妖的店铺、住所、园林池苑之中,各式各样的鸣钟和喷泉交响。
“城里的妖都是种民。”
绿鹦哥道。
“哦?”
“追随瑶仙的群妖因为他们的忠诚和能力获得了奖赏,被瑶仙封为种民,世世代代居住在悬圃。这座城是瑶仙亲手设计的理想城,大鹏与燕雀各得逍遥。”
我看到一对妖怪情侣携手漫步在人工湖的堤坝上。男子长着夸张鹿角,女子则是一头母狼。我有点起鸡皮疙瘩,在常识里,鹿是狼的猎物。即使修炼成了妖怪,鹿妖还是本能地对狼妖避而远之。
“这位狮子朋友是新来的种民吗,哪里身体不舒服?我这有从昆仑购置的黄芽丹。”母狼浑无戒心地关切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