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22节
诸人无词,穆真人悻悻告辞离去。
……
我事已经了结,樊无解和柳子越交付记录后领我去封魔岭。
柳子越感叹一番,颇有为我逃出生天庆幸的感觉,
“只是苦了原师弟再蜀山待三年了。幸好你真元跻于金丹巅峰,又有银蛇剑在手。除非剑宗的元婴撕破脸皮没人能害你。但唐门被七人会训斥后,寻常的元婴再敢对付你呢?”
“我看唐玄感的修为和唐门千余年的声威毫不匹配,想来唐门也是冢中枯骨,往日被唐未央一俊遮了百丑。为什么七人会震慑了他,其他元婴就不会妄动呢?”
柳子越一笑,
“你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唯修为论,不食人间烟火了。原师弟教过我修真的课,既然你来日方长了,那为兄也还你一课:
修真者真一心大道,世间的荣华哪在心头。像文侯和大都督这样的人,只把世间荣华当作过下唇舌味道的甜点,真正把荣华吃进肚子的,还不是那些官家和财阀。也只有他们能驱动起人间无穷尽的人力物力,世俗的事情没有他们,绝计没法办成。单枪匹马的修真者纵能移山倒海,在人类的眼中不过是风暴火山,对人类来说,没有那些人物簇拥的修真者反而是这世上的孤魂野鬼了。
所以,文侯为我们昆仑入世的大业要靠上官家、大都督要靠轩辕家,蜀中本山靠的就是唐门。唐门只要能紧跟剑宗本山,有无本门绝顶高人那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了。
千年来唐门都是华阳之地盘根错节、巨无霸般的财阀。变氏财团还在,尚有人能在华阳地和他们抗衡,变氏随他们的独孤掌门崩倾,就再无人能制了。穆真人既然能做许久蜀山管领,必然和唐门是一气的,后面肯定还联合许多元婴,早结成了攻守同盟。他们只是借唐玄感从你这个点入手,挟制七人会。
所以宇文拔都和天波侯串通一气为你驳斥唐门,也等于敲打了剑宗的其他力量。既捍卫了七人会,大都督在七人会里的分量也大大上升,恐怕还凌驾在云掌门上了。”
“柳道友这番话真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呀,”樊无解感叹,“我师一生一心修道,今日竟要入红尘应付这些诡诈人心,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
——剑宗的祖师不出,再没有天落掌门那样一言九鼎,压服各方山头之人了吧。
我心正思索间,樊无解拉我停云,我们飞落在一线绵延百丈,刀锋尖似的狭道上。
这是通往封魔岭的必经之途,但我尴尬地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俊朗青年曾在荒山上险些取我性命,后被剑宗罚回本山思过。如今我的修为不可与那时同日而语,但今天见到此人,他的气息却并不逊色于拾回元婴体悟,目睹天落和萧龙渊大战玄妙的我。
“晓月师弟出关了?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樊无解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柳子越神情闪烁地缩在最后。
画眉晓月不再是我初次交手的风月气,那种沾满了女人的香味也闻不到,也不着那时的华衣。他身裹素袍,手中无剑,反而浮现出一种至纯至正的剑芒。
我已经和他在通往镇妖塔的刀锋道上贴面相视,下方无垠云海,我们都不相让。
“无怪乎你能斩杀唐未央。”晓月熟视我道。
“晓月兄别来无恙。我要在封魔岭为唐兄服心丧三年,日后一定有时间和晓月兄慢慢切磋。”
晓月道,“哦,我把软玉温香剑毁了,新剑还未铸成,这次也无打算和你动手。”
樊无解舒了口气,问他,
“那晓月师弟来镇妖塔有何贵干?”
“我刚去和独孤前辈说了些话,告诉他我师尊死了。”晓月道。
——剑宗只有一个独孤,传说被深锁在九幽之中。晓月是凭什么特权见到他的呢!
我大惑不解。
“晓月师弟如此说最好,我就不必出动掌门的符诏。却不知道谁让你出关的呢?”樊无解问。
晓月轻蔑一笑,
“唐未央、傅丹朱和我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傅丹朱背弃了我师尊,唐未央也死了。林真人自然只有找我去他的山中领我师尊的遗物。他们是相知可托的朋友。”
——林真人回来了。
我一下呆住。
“你和萧龙渊都是我要杀的。不必着急。”
虹光划过长空,晓月已驾剑光遁去。
第246章 山中无岁月(一)
蜀山封魔岭不知从大地之下多少万丈的腹心深处升到云海之上。缥缈云海上浮现出的山巅浑如一座孤岛,孤岛四面都是无可测度的深渊。他山飞鸟异禽皆是绕岭而过,唯有一线百丈长的刀尖狭桥与外界相连。
虽是相连,但此桥本不为相通所设。我道听途说,此桥本是一条天地造化,堪作上品飞剑材料的灵石髓,剑宗前人挪来架桥,作惩戒受缚妖邪的刑罚。受刑者要禁了真元,走完这百丈飞剑般锐利的刀山苦路,再入镇妖塔受押。如果受刑者在行走中躯壳不能抵受,顷刻便被这刀路切成两瓣,尸骸坠入云海下的幽冥谷中。数百年后,这般酷刑鲜有采用,山道倒是被道胎门人用来测试元功深浅了。
山巅伫立的道高一尺塔占了孤岛三分之一,却并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高塔样子。如果说萧龙渊的魔高一丈塔是从海底涌出的层层叠叠莲台,那道高一尺塔则是一株以整座封魔岭为基业,深入大地之心的巨大异铁古树。无数虬龙般粗的铜枝向天,枝条间又有分叉小枝和铜箔大叶,仿佛一张覆盖山峰的大网撒下,使得云中岛总是光色昏沉。
小枝上架设了木屋,或者在枝条间开凿了树洞,又有累累深浅不一的朱红果实繁星般缀在异铁古树间,映出明灯般的光芒,朱果异香也飘溢古树之间。
“这仙果每年自有专人摘采,原兄不可妄动。”樊无解交待。
——我自然不会动他们剑宗的私产。
“不知道塔中镇压的老魔巨怪在哪里。此后我住在树上,会对贵宗收押妖邪有什么妨碍?”
“道高一尺塔扎根封魔岭,从山内直通大地深处的黄泉九幽。原兄可看到这巨树主干下有一个山洞那样大的府门,从那下方有重重收押妖邪的牢狱,下面镇守的劳谦长老时时用塔调遣无穷无尽的九天灵气和大地真元镇压。没有开辟洪荒的威能,它们绝计无法从下面出来。”
自正泰二年五月六日起,我便宅在蜀山封魔岭镇妖塔上方的一个树洞。寻常我只见到有四个守塔职事的剑宗金丹出入镇妖塔内外,再没有外人来拜访封魔岭。连昆仑宗都仿佛从这世界上消失,再没有一枚传信纸鹤给我。
我和外界彻底隔绝了。
这封魔岭四人的修为都在金丹上层以上,他们止息的洞室与我也相去不远。修为最强劲的莫语冰住在与我相对的树洞,我料想是剑宗怕我万一入魔时的非常措施。
和我同栖一树的剑宗四人从不同时在场,通常二人去镇妖塔中,二人在镇妖塔外,其中一人从不把神念范围离开我半步。四人中莫语冰最不常见,十日中有九日她竟是在镇妖塔里渡过的,每次出塔此人的真元就比前次见面又厚上了几分,不知道有什么奥妙。
莫语冰不健谈,又何况向来对我冷眼相视。我也不搭理她。数月间,我们竟连神念都没有交锋相触。但这数月功夫,我倒和其他三人混个熟透——这三个边缘人与山外近乎隔绝,唐未央的事情与他们关系不大,我们又是这鬼地方唯一的几个活物,处久自然与有心笼络的我相善。
剑宗道胎金丹徐绍基实际是岭上庶务的主管,劳谦的关门弟子,日程指令都由他发布,此人为人深沉,喜怒不行于色;叫毛吉的门人机灵巧变,他师尊觉得他太过聪明,故意遣上这荒山磨砺;另一个万俟昶比较怯懦,师尊早亡,运蹇时背,不甚得意地被打发到岭上来。
“原剑空,这几月从来也不见你修炼,一味在我们封魔岭乱逛,是不是想溜出我们蜀山?嘻嘻,那是不可能的——八百里的山岭都被道高一尺塔覆盖了神念。”
九月某日,我独自下到云海之下,幽深不见日光的封魔岭山麓。不过一刻钟点,盯梢的毛吉和万俟昶即刻跟来。
“我已经到了金丹巅峰,再往前一步就是为晋元婴渡小天劫,不是寻常的积攒元功了。可我每日必须服食我宗轮回琼液让念想中的三尸神沉睡,如果踏入不知岁月的深定中,恐怕被突然醒来的她们窃走肉身,给诸君添来大麻烦。思来想去,与其在树上枯坐,还不如看看贵山的风景,顺便运动下身体。”
我和颜悦色地解释,然后从文侯予我的葫芦里分送了数十枚黄芽丹给毛吉和万俟昶两人。
“方才我练剑时,银蛇剑剃去了岭中一片林子,还望毛师兄见谅。”
封魔岭中凸显出数十丈数十丈裸露不毛的山沟,的确是我用银蛇剑试探这块禁地的禁制。我如今御剑夷平一座小山已不在话下,可刚才尝试,总觉得七转雷剑威能也浑不能触及此山根本。
“这荒山恶岭我看着都吐,你就是悉数砍完了都不打紧!”
毛吉嗅着我贿赂他的黄芽丹,话题一转,不胜艳羡,
“原兄出手真是慷慨,你们昆仑的丹药既多,品次又好。我们剑宗炼得丹药实在庸劣,积攒元功真正依仗地只有本宗诸多祖师创的丹心剑诀。同样年份修炼,论元功的深厚却远不及你们了。”
万俟昶一面小心把黄芽丹收起,一面也称赞道,
“凭这许多上上品的黄芽丹,积攒元功何必费心;就是下山追剿邪魔,也有长得不可思议的续战之力呀。”
“服食黄芽的确省却元功积攒,可炼制起来另要费心采集灵草材料,还要精研转运炉火之法才能结出上品成色,耗费的辛苦光阴也未必比贵宗内丹心诀修炼少许多。更何况,只服食丹药缺少心境锤炼。我们昆仑门人元功是厚,卡在关头无法上楼的门人也是不胜枚举。贵宗的法诀只凭一人一剑,是天下最便捷凌厉的法门。”
我这番吹捧让毛吉和万俟昶喜上眉梢。但也不是我存心阿谀他们剑宗——昆仑是四宗进境最厚但也最慢的宗门,或者因此我前世另辟蹊径创立雷法总纲;剑宗和我们恰恰相反,这都归因于我们的法门旨趣差异。我宗就是补外丹炉火法诀的不足,如同鸟之双翼。可我们昆仑顶尖的金丹依然要少于剑宗。即使剑宗近年接连折损门人,但依然连这几个边缘人都有傲人修为,他们的成材门人一茬茬地冒出,这不是简单的中土人杰地灵可以解释。
“我们的心法进境迅猛,但走火入魔也多。走火废了死了还是好的,人生原来一梦嘛。要是入魔了又要被荡魔院和戒律院去斩杀,连自己名声也臭了。反而是贵宗,仙修不修得是另外回事情,逍遥自在、太平无事,才是大善。”
毛吉客气了几句,笑道,
“这丹药我收着。不作依仗,只作器用,对敌和修身终究还是大有便利的。”
万俟昶也附和。
我思索下,又把二份黄芽丹交付毛吉,“这二份也请转赠徐绍基师兄和莫语冰师姐,聊表我数月来对诸位照顾的感激之意。”
毛吉把一份收好,又把另一份分成三小份。一小份派给万俟昶,一小份自收,另一小份连先一份存起。他道,
“徐师兄和我们私下说起,也觉得原兄是个可以结交的善人。但莫师姐是不好相处的人,和我们不一样。这黄芽丹她拿去喂狗糟蹋都有可能,不必给她留了。”
万俟昶小心补了一句,
“原兄这事千万不要对莫师姐说。”
毛吉笑,“原兄是知趣人,怎么会乱说。”
我原来知道莫语冰在剑宗无人缘,没想到糟到如此地步,
“她是山河榜上人,他日元婴可期,两位至少面上也不能杵她呀。”
万俟昶哀叹一气,
“莫师姐岂止是元婴,元婴中层都几乎是铁定。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巴结过,可她哪懂得提携我们,就当我们是另外一途的生灵,丝毫都不放在心上。——她在塔中修炼的特权都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哎呀,都是出世之人了,还要分什么你尊我卑的。”
镇妖塔中居然还有修炼的道场!我灵光一闪,似乎抓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同是剑宗门人,两位怎么不去镇妖塔中的道场修炼?”
毛吉摇头苦笑,
“被瞧不起了呗。穆真人交待下来,莫师姐是宗门看重,远征乌云城的主力,让劳谦老师把塔心牢狱借她修炼。听徐师兄讲,这几月她已经独力打到塔下第六十一层了。”
“塔中牢狱总共几层?”
“我们也不甚清楚。只是传说六十层下每层都有大怪,一般一怪独占了一层,厉害的就是占了四五层塔都有。”
万俟昶回答。
忽然毛吉眉头一皱,向我们招呼,“见鬼了!塔灵知会我们,有妖邪从封魔岭北山麓潜入,它是怎么得到登山符的?万俟,随我一道去看看。”
“我也随两位师兄去,缓急间好做个援手。”
我说。
第247章 山中无岁月(二)
封魔岭谷底没有日照,不生寻常草木。我们三人逆时针右旋,在谷底十来丈高的幽蓝灵芝林间飞行。毛吉和万俟昶的神念中似有塔灵指引,毛吉忽停在一株灵芝盖上,掣出五转飞剑守候;万俟昶也紧握五转飞剑,悄然伏在暗处策应。我把神念收束,隐在一株灵芝后,和他们两人形成一个品字。
一阵芝林摇撼。我们三人所围地面开裂,一枚浑身长枪似肉刺的肉球蹦了出来。毛吉大喝一声,迎头就是绽放了剑芒大作的一剑劈下。枪剑交锋,这资深金丹弟子一下被弹出,也挫了肉球的上冲势头。同一呼吸万俟昶驰突过来,用剑光猛戳长枪。交锋了十余来回合,忽地撤下。毛吉厉喝着补上。那肉球身上的长枪一根未被剑光绞断,万俟昶早已经大汗淋漓,拿五转飞剑的手不住发颤。
我旁观了几个呼吸,心中却更加疑惑
——有塔灵神念压制,即使初层元婴闯入也无从运御元神,如是修为更低的金丹,这两个剑宗门人只手便能擒拿;妖邪要真有滔天修为,剑宗早有高人出手。但目前情势,这肉球只凭肉身便能抗衡剑宗门人,还是一幅未尽全力的样子。剑宗怎么疏忽大意到让小辈阻挡?
万俟昶再度换下力疲的毛吉。那肉球急旋,肉刺伸缩不定,把万俟昶挥出的数十道开山裂岩的剑光挡在外面。咚地一沉,那肉球沾地,遁出战圈,小半个身体已钻下地去。
雷光一耀。肉球躯壳被我用银蛇剑横斩成半截。
守株待兔的我陡然把真元拔升到顶,两边的十亩芝林被我溢出的真气海浪般排开。一剑砍出,我的双臂也酥软得几乎握不住剑——这一生中我砍过最硬的物体,除了蟹将的宝石壳,就是这块肉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