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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心 第10节

  母亲的意思说出来就是:万一我爹战死,她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跳海自杀。
  “空儿你看一会也下去,这个纳戒藏好,是我们原家这么多年生意积累的那份财宝。我一直替你爹收着,现在交给你。做儿子的要接续血脉,继承家业,以后一个人不要任性调皮,要隐忍。本多那个奴隶一向跟着你,你下去后杀了织田,让本多做新的奴隶总管,务必要三四百个奴隶控制起来。即使甲板上不可收拾,原家还能复兴。”
  娘凑着我耳根低语,她已经想好了后续的计划,依旧没有考虑自己,全是为我着想。
  “以后我能用法术了吗?”
  ——我的脑海中还有三个符文,母亲禁止我在人前使用,以后的情势已经不一样了,她的命令我不能执行。
  “不能。死也不能。”她一面说,一面把父亲的火眼狻猊甲为我套上——原来甲收在纳戒之中。
  我不会听她的,而且等会我会把她击晕,不让她自尽。我不要爹死,更不要娘死。
  “有了老婆孩子就是麻烦,费那么长功夫才清完场,让朋友你笑话了。”
  本来海盗们还轻蔑眼中的公子哥,大概以为不过是个才会飞的金丹修士。见到我父亲的凝重态度,虽然难免怀疑,但已经开始相信事态严重。他们在我父亲的威吓的目光下向家眷交代好了后事。小部分家眷留在甲板上,大部分走下舱避难。有几个海盗要跑上炮台,把炮对转狂客,都被我父亲勒令退下。
  父亲应该比我还清楚:能让妇孺有生的希望,这是那个强者施舍的仁慈。
  “反正有的是时间,你不妨随意抵抗,我无所谓。”
  狂客还闭着眼睛盘膝而坐。
  父亲嘿嘿了下,
  “莫怪我。”
  他把银蛇剑扔还给我。
  “老子不能让你们这群儿郎看笑话!”
  父亲突如其来地箍住那人的两手,一口气把他翻身倒提了起来,然后转了一个圈子,狠狠地把他砸入十丈外的钢甲板内,二寸厚的钢板陷成一个人形的坑——就像掷一捆干草一般
  ——确实是掷一捆干草一般——因为陷在钢甲板内的人压根没有流出一滴血来。
  众人惊呼!
  不知道是为我父亲的神力,还是为那个人妖孽般的体质!
  不等那个人有爬起来的动作——或者说他压根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或者说他压根没有想反应——因为父亲接下来的动作太快,以致于我作为观战者无法判断准确对手的状况——父亲已经冲上前去,跨-骑在那人背上,用手臂绞住他的咽喉,一面狂啸,一面加力!
  ——我听父亲说过,当年他就是用这种绞杀法扼死了罗刹狮精。
  我捂住耳朵。
  整个一百丈长的钢板都在嗡嗡嗡地震动!既是为父亲的音波撼动,也是被他施加在那人脖子上传递下来的大力摇晃!
  船上的人东倒西歪,我拉住母亲的手,生恐她坠下海去。
  那个陷进去的坑开始扭曲了,那个人还没有死!他还在写意地微笑。
  父亲的脸涨如猪肝——他的眉心、手臂经脉都滴出血来,这是武者调运催发体内一切精元,让气血沸腾燃烧到顶点的征兆。可还伤不了那人分毫!
  接着父亲的眼睛也滴出朱红的血泪、他的衣服已经受不了气血的蒸腾而成了破烂,露出通体烧炭般的肌肉!
  ——我明白,这是金丹上层武者奔涌出十倍力量的异象,足足百马之力集中在那个人的脖子。
  母亲掩住吃惊的嘴,
  “不要害怕!”
  我们同时相互安慰道。
  “大王神威!杀死这贼!”喽啰们呐喊起来,他们的助威声音在父亲的音波下小得如同蚊叫。
  “轰!”
  父亲绞着那人,连到甲板一道陷了船去。
  连破十余层船内甲板,才在船的底舱落定。
  父亲还死死地锁住那人咽喉不放,那人收敛起了笑意,终于代之以认真神态。
  “娘保重。”
  我找了根吊绳,从顶层缒了下去,落到父亲身边,拔出银蛇剑(那人全神对抗我爹,威压再也放不出来,所以我行动自如)。
  “来的好!快刺他咽喉!他脖子要受不住了。”
  父亲的呼吸艰难,脸上的血红在缓缓退去。我知道金丹上层武圣只能爆发三百个呼吸的十倍力量状态,短时间和元婴下层的武圣持平。父亲利用那人的轻视获得先手,他竟坚持了五百个呼吸,再下去要油尽灯枯了。
  ——心无杂虑,剑斩春风!
  我的银蛇剑刺在他咽喉之上,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胎记,感觉像婴儿的皮肤那样柔软。
  我随即跃开,血很快会从他脖子里飙射出来。银蛇剑是半通灵的上品神兵,无论这个元婴之人是人是妖,他的肉体是抗不下这最后一根稻草的。
  我这次杀死的是一个元婴武圣。
  我们家最后的难关过去了。
  大家都活的好好的。
  ——但血没有飙射出来。
  一种节奏奇怪的声音开始在我心头打鼓。
  我忽然想到了《搜神记》的一则笔记。
  第10章 见龙(四)
  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儒门中有关于三籁的说法:
  是元气在三界万物中出入的声音,是风过山林,水流岩泉,是鸟之鸣,虫之泣,是犬之吠、是豹之嗥。
  人籁是西洲莲曲、子夜清歌,是素手调琴,玉齿含萧,是隐士啸月,狂客长歌。
  而我听的声音既非在之中,也非人籁之属。
  这是我穴窍发出的地籁之声。
  是气血运转穴窍发出的声音。
  也是我穴窍中诸灵纷争的声音。
  ——人类的身体中有三百六十五个穴窍,每座如同一座道场,居住着一尊精灵。
  身轻体健之人的穴窍诸灵和睦,运转有序,所以元气调顺,日日壮大。
  百病缠身之人的穴窍诸灵纷争,运转无序,所以元气散乱,日日衰竭。
  修身就像治国,没有修养的身体就像乱邦。
  节制起居、坐卧、食色、喜怒,既不让恶灵过度,也不让善灵匮乏,是至正中庸的养生之道。
  我现在正直青春之年,就像冉冉上升中的国家,虽然自己萌动着对腐败生活和美人肉体的向往,虽然有各种欲求不满造成的精神郁闷,但总体上全身状况是良好的,并且随着修炼和成长在变得越来越好。
  内功练到深处,就像调音师听乐器那样能听到自己的穴窍运转之声。
  修习了内功的我虽然才练到臓腑,没有深入到自己的骨髓,更没有到引气入体的筑基境界,但是我已经摸到了一点门槛,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地籁之声。
  ——完美的穴窍运转能发出最美的地籁,身体能和共鸣,这称为天地一体。
  这种情况和最美的人籁能让上天变色,流月飞雪一般。
  ——而现在我的穴窍运转不合常理地朝最坏的情况发展,我的气在乱走,血在逆流!
  不是我的内功运转出了问题(我走火过一次,知道那是什么情况),而是我的穴窍受到了外敌的入侵!
  有一种沉默的声音(玄学上而言,是声外之声)在试图扰乱我的穴窍运转,一定是那一个人发出来!
  “非礼勿听!”
  我后退数步,盘膝坐下,要把进入自己的体内的声外之声驱逐出去。这是我母亲传授我的儒门定心之术,本来用在静心读书上,我冒险用在武道上调理真气,尝试求生!
  ——我的听觉已经封闭,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可我的心静不下来,噪音充塞满了脑子,这声音来自我体内的穴窍,怎么压制得下来!
  我好像是一台机械,内中的齿轮在激烈地磕碰、磨损,最后的结局就是全毁!但我不能动弹,这同初和那人交手时我受的威压不同,前者是强行压迫我无法动弹;这次我是和外物勾发的内部逆流气血对抗,如果妄动,不止走火入魔,而是爆体而亡。
  “快走!”
  轰的一拳如炮弹般打在我的胸口,我被径直弹射过十余层高的甲板外,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远方的大海。
  ——我的听觉重启,刚才是父亲的声音。
  血沫从我嘴里溢出来——
  父亲的刚霸一拳让我臓腑都受了重伤,背脊也有轻微破裂的声音。狻猊甲抵消了那一拳的绝大部分威力,可能他计算过我不会丧命,突发奇想用这种直接的方式把我投射出危险区域。
  ——那么,大楼船上正发生着什么?!
  海翻涌了起来,似乎被什么巨-物搅动。我咽下血,忍痛潜入水中(我是海盗之子,水性像一条大鱼那么好。狻猊甲是轻甲,近乎不影响我的行动)。
  一条无比巨大的白色鱼尾覆盖住了大楼船的底部,尾鳍越向上部越窄,几乎收成了大蛇一样的长条身躯,大蛇的腹部穿过底舱(也就是说,我们的大楼船底舱的几层钢板被它破了一个大窟窿,海水从下面狂涌进舱)。
  我向更远的地方游去,在稍平静的洋面重探出头来。
  皎洁的月光下,它的头胸部升起在甲板之上。头部类似鳄鱼,顶生雄鹿那般夸张的角,铜丝般的虎须在两颊分开,双目像照耀的灯笼。它咽喉有一片婴儿般柔软的白鳞,汨汨渗出血来,像一线红丝那样从上而下淌过其他银甲般的鳞片,流到甲板,和甲板上被它杀死者的血汇在一起。
  甲板上的死者有的七窍流血、有的脑袋炸成西瓜馕——我知道这分别是无内功者和有内功者血气逆流的死状,他们也被那奇怪的声音杀死了。
  它上身张开了一对爪子,一只爪子的钩指挂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好像一片殷红的枫叶。
  ——是父亲。
  它的钩指尖抖了一下,拔出穿透的父亲的胸膛。父亲掉在甲板上,如条虫子那般挣扎着蠕动。尸体堆的上面一层被顶开来,一个血衣女人爬出来,连跌带滚地靠近蠕动的父亲。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父亲断断续续和她说了点什么,她向我这边的海投了一眼。
  然后他们血尽而死。
  它默然注视了爹和娘的尸体良久,长吟一声,升上天际。百丈大楼船裂成两瓣,沉入深海。无论是家眷奴隶,没一个有生还的希望。
  ……
  诸位读者,请让无能为力飘在大海上,眼睁睁目睹楼船惨象的我复述《搜神记》那则笔记上的话:
  “夫龙之为虫也,犹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
  我终于醒悟无知的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错误,葬送了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包括自己深爱的母亲和终究还是深爱的强盗父亲。
  ——我的银蛇剑刚才刺中的是一条龙身上最敏感和不可侵犯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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