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一条鲜活的生命逐渐消逝在眼前,心电图逐渐变得越来越平,何娟的瞳孔几乎快要弥散。
  手术室里的众人都陷入沉默,他们心里都清楚,生死有命,医生已经尽人力,剩下的已经无力回天。几个护士已经开始清理道具,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去被影响,在心里酝酿如何和家属交代。
  俞允淮却仍旧不死心,他一边慌忙做着抢救,一边颤声问:“收什么收,接着抢救啊!”
  俞医生一向好脾气,今天却格外反常,护士们有些胆怯地看了看王安德一眼,王安德叹了口气,捏住他的手腕:
  “允淮,你休息一下吧,你尽力了,剩下我来收尾,让家属见她最后一面吧。”
  他浑身颤抖,何娟看向他的一双眼久久盘旋于脑海,她的眼睛仍旧没有合上,她仍旧有些微弱的生命体征,怎么就结束了呢他几乎忘记自己怎么出的手术室,那个瞬间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演,真实的就像是他一遍遍重新经历,似乎是对他的惩罚。
  所有人都意志消沉,没人敢去面对家属扑面而来的悲伤,但却都注意到了俞允淮精神上的不正常。
  大家都说:“俞医生,你别自责了,这个手术本来就会有意外,没有医生能保证一定能救活。”
  “俞医生,你就算成功了,以后也还有很大几率复发,你已经尽力了。”
  他躲在走廊外,听到家属嘶吼绝望的哭声,与那声“俞医生,我们相信你。”一遍遍缠绕着他。所有病人都说希望医生救救
  他们,但对一个医生来说,想要救一个病人的心绝不比家属更少,至少当他站在手术台前,他几乎愿意付出一切挽救一条生命。
  他没办法不怪自己,因为只有他清楚,他本来真的可以救她,但他分神了,他在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上,竟然犯了这么绝望的错误。
  她的死都是源于他的失误。
  是他害死了她,是他毁了一个家庭的希望,他不配当医生。
  *
  池阮推开门,只见俞允淮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身体剧烈地颤抖,口中不停喃喃着什么。他的脸上,脖颈上都是潮湿的汗水,嘴唇苍白,神情挣扎而痛苦。
  她连忙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脸和肩膀,试图唤醒他:“俞叔叔?俞叔叔?你听到了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俞允淮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紧闭双眼,口中溢出细细的喘息,间歇带着几句:
  “对不起.......”
  “对不起.......”
  “止血钳......!快.......”
  池阮紧紧咬住双唇,难以置信地看着沉浸在痛楚中的他,她的心紧紧拧成一团,似乎快要被绞碎。在她无比依赖着他的那些时光里,他却将浑身的创口都紧紧藏匿起来,为她铸造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依靠,而他呢?
  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池阮快速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他全程的反应,努力在脑子里对应着他的症状,最终初步猜测他大概是应激反应,他应激的原因是录音器里的心率监护器声音,所以.......是那场引发后来的医闹的手术?
  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他那些对她有所隐瞒的过去,尝试按照对应激反应的了解来安抚他。
  她飞奔着跑到屋里装各种药的柜子里,这里的药实在太多太杂,她从前都没有认真看过,现在连忙一盒又一盒认认真真翻找起来,果然,她抓住一盒药片,手指轻轻颤抖,心疼地几乎要哭出来。
  舍曲林。
  原来他很早之前就在吃舍曲林吗?
  池阮慌忙地把包装拽下来,双手一抖,没拿稳,药片掉在地上。
  她又慌忙捡起来,倒了一杯温水,匆忙走到书房。
  “俞叔叔!俞叔叔!你能听到吗?我是阮阮,我现在要喂你吃药。”
  应激的一个很典型的现象就是闪回。患者会不断回溯到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的瞬间,就像是一遍又一遍困在永远走不出的噩梦,并且感觉无比真实。
  俞允淮的表现很明显是这样。
  池阮查过相关的资料,缓解的办法,一个是患者自己主动地描述当下,试图把自己拉回现实,但俞允淮显然已经无法做到,他的情绪蔓延到身体,出现了种种严重的躯体反应。
  另一个办法,则是在一旁的陪护者身上。
  池阮跪在地上,轻轻扶起他的头,垫在自己腿上,先轻轻倒了一点温水到他毫无血色的嘴里。
  “你现在在家里,现在是晚上八点,我现在先给你喂一点水,你渴吗?你可以听到吗?俞叔叔?”
  陪护者通过一遍遍向患者强调现实世界来拉回患者的注意力。
  他的头不自觉地往她怀里靠了靠,眉头紧皱,口中溢出一声呢喃。
  池阮看到一点希望,把药片塞进他嘴里,然后又往他嘴里一点点倒水。
  他的意志太过模糊,甚至无法做出吞咽的动作,她倒进去的水再次从他口中流出,流到他的肩膀上,她的腿上。
  池阮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又用一只手微微捧起他的头,温声道:
  “俞叔叔,我是阮阮,我现在要给你喂药,你在家里的书房里,你把水咽下去,好不好?”
  他似乎能够听到她的话,指尖微微颤动,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他的眼神毫不设防,湿漉漉地朝她看过来,眼角湿润而潮红,细碎的光在脆弱的眸中滚动,哑着嗓子,艰难道:
  “阮阮……”
  第23章 chapter23“没事了,现在……
  池阮心里一热,连忙摸了摸他的头发:“是我,俞叔叔,你睁着眼睛好不好?你如果闭上眼睛,会加剧闪回,你看着我好不好?”
  俞允淮很慢很慢地眨眼,眉毛微蹙,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楚,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泪水,悬停在鼻梁的凸起处。
  池阮把水再次送进去:“俞叔叔,把药咽下去。”
  他努力睁着眼,难受的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睛里只有池阮的脸,于是他很听话地看着她,努力把药咽了下去。
  池阮见他吃了药,稍微放心了一些。
  他的头靠在她的怀里,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越过她的背盯着什么,突然,他浑身一抖,似乎看见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东西,立刻紧闭双眼,口中喃喃:
  “不要……”
  池阮立刻轻轻拍着他的背,换了一个姿势,努力用小小的自己把又高又大的他尽可能地紧紧抱住,一边不断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温声道: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呢,你不是一个人。”她不断重复着,眼神里是克制不住的心疼和自责。
  “我们现在在你家的书房里,现在是晚上八点,你的阮阮紧紧抱着你,你睁开眼睛,只能看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的头无力地耷拉在她的臂弯里,半晌,重新睁开眼,眸子里半是迷茫半是恐惧,。
  “没事了,现在你在我怀里,我会保护好你,没事了,别害怕,好不好?”
  池阮低头,凑近他,轻轻吻了吻他的泪痣,低声问:
  “现在,感受到了吗?你要尝试配合我,告诉我是什么感觉,好不好?”
  他的头发被冷汗浸湿,错落地搭在眉眼间,艰难道:
  “不知道……”
  池阮心疼地笑了笑,又低头亲了亲他。
  “现在呢?”
  “软……干燥……安全……”
  “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
  “你在家哪里?”
  “书……房。”
  “你在干什么?”
  他没回答,半晌,他侧过头,睫毛轻轻扇动,眼睛微闭,气若游丝:
  “你......会走吗?”
  池阮的心似乎突然漏跳了一拍,他的声音又轻又低,裹挟着不敢面对的眷恋,像是一场氤氲的水雾包裹住池阮无声颤抖着的心,她的心融化在这场潮湿里,摇了摇头,轻轻拍着他:“不会,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用纸巾给他擦了擦额头脖颈里的汗水,又轻声问:
  “我现在扶着你去床上躺着,好吗?地上很凉。”
  他点了点头。
  她架着他起身,颤颤巍巍地扶着他在床上躺下,帮他脱了外套和鞋袜,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和手,又给他盖上被子。他的视线全程停留在她身上,每当他要分神,似乎便会再度坠入闪回,瞳孔里会再次浮现痛苦,池阮就会拍拍他,一遍遍向他强调他们的位置和时间。
  他的神经无限敏感,池阮不小心碰掉了一本书,发出的声音会让他突然再次蜷缩起来,双手止不住颤抖。
  池阮按照查阅到的陪护知识,放了一个冷水瓶在他的脖子旁边,用温度刺激他回到当下。又找了一些很大的枕头围在他身边,让他牢牢抓住她的手,跟随她轻拍他的节奏而呼吸。
  他仿佛变成一个孩子,漆黑痛楚的眸子里只有池阮,如果她抽开他的手去拿东西,他会皱着眉,眼里流露恐惧,直到她回来把手再次放到他的手中。他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或者是表达的能力,很费劲地才能回应她的一些简单的问题,池阮也不敢去引导他说出他的心结,担心自己不专业的引导反而会加剧他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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