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两人哈哈大笑,赵诚举碗相敬,凌双也不禁噗嗤一笑,走过来说道:“昨晚你去夜宴,我突然看到夜空中一朵红色烟花,那是玉面灵傀发的信号,我便匆匆赶去约好的地点,还以为这么快救出了戒现,没想到竟然是赵判官。”
“玄霜灵使已经跟我说了来龙去脉,没想到祆教竟然妄图启动‘天启’。”赵诚叹了一口气,“林弘彦这狗贼已经失心疯了。”
“你怎么查到林弘彦头上来了?”魏明翰正色问道。
“说来还得多亏两位。”赵诚放下碗筷,将始末细细道来,“当初魏都尉前去花影楼缉拿玄霜灵使,老鸨提醒我刺史府的贵客在此,莫要惊扰。仔细一问,才知是这个崔元贺来这寻欢作乐。”
“崔元贺这人靠着马屁功夫做到了刺史府侍卫统领,林弘彦又给他找了个押衙的公差,便认为在沙州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赵诚冷笑一声,“那天玄霜灵使逃跑后,老鸨怕我们找叶莲娜麻烦,一个劲地说崔元贺可喜欢叶莲娜了,时不时找她陪夜,还为她教训过别的客人,我便隐约觉得不对。”
“为何?”魏明翰问道。
“崔元贺要是看上了叶莲娜,哪能容忍她跟安祈康出去游玩?”赵诚意味深长地扫了魏明翰一眼,“男人一旦爱上一个女人,是绝对不愿跟人分享的,哪怕是一碗粥。”
“除非一种可能。”凌双来到两人身旁,拿起木勺将釜里的粥撇了一勺,放进碗里,“就是两人共用一个情妇,通过情妇传递信息。”
两人默默地看她操作,一下子都没了胃口。凌双只是感慨,“千百年来人性始终如此。”一边扔给魏明翰另一只碗。
“后来我便沿着此方向查下去。叶莲娜有个毛病,就是好赌。”赵诚看了两人一眼,大家都心知肚明,“只需设一个赌局,叶莲娜便会栽进去,她可深知庄家对付那些欠债的人手段有多残酷,若自己被打断双腿扔在暗巷里,死前不知还要受多少屈辱。为了脱身,只能把崔元贺和安祈康供出来。”
魏明翰想起赵诚手下那班不良人,他们熟谙市井之道,确实有这个能耐,却又担心道:“光凭叶莲娜一张嘴,恐怕不足以取信。”
“都尉无需担忧。”赵诚指节轻敲桌心,“我们虽无十足证据,却有九成把握。崔元贺虽为林弘彦爪牙,却出身河西赤水军——三年前突厥犯边时,他私纵俘虏换黄金,此事赤水军老兵人尽皆知。”
“其二,祆教祠主安祈康借花影楼舞姬叶莲娜传递密信,我手上有从叶莲娜私藏的突厥左厢部落的狼头契书。”
赵诚从靴筒抽出一卷皱巴巴的麻纸:“其三——”纸上是军仓老鼠啃噬的粮袋残屑,仍粘着未消化的粟米,“伊州官仓的粮,竟掺了突厥人惯用的沙葱籽……魏都尉,您说这是给马吃的,还是给人吃的?”
魏明翰捏起沙葱籽细细端倪,唐律严禁在军粮掺牲畜饲料,违者乃通敌死罪,“崔元贺没必要做这种掉脑袋的事,除非是有人让他做的——这个人除了林弘彦我想不到别人。”
两人对视一笑,凌双突然插话:“你调查了这么多,林弘彦肯定有所觉察,他邀请你来寿宴,你怎么还敢来?”
“我本想着进林府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没想到他竟敢让崔元贺将我扣下。”赵诚恨恨地抹了一把脸,“还将我整张脸按在马粪上,士可杀不可辱也!”
“他将你扣下,下一步便是要审你杀你,你还期待他代你为上宾?”凌双皱眉讥讽道。
赵诚面露不屑,“此宴赵某本无登堂资格,请我来无非是来试探我意向,如果我懂抬举,必定上前贺酒祝寿,可我迟迟不动,就表明了不吃他这套。”
“堂堂刺史请你来,你连面子功夫都不屑,他不治你才怪。”
“赵某自调查此事起,就已向家中老小交代,若侥幸存生,则为我边陲之境铲除一大祸害;若不幸患难,也不必惊慌,我已将林弘彦罪状一一列下,自有人代我禀报朝廷。”
赵城视死如归的样子让凌双仿佛看到那些死在自己面前的同事,当即拉下脸,“你为了拉下这么个狗官,轻易葬送自己性命,置家庭于不顾,你得了美名,可你的妻儿老母却要承受丧亲之痛,你这叫虚荣自私!”
赵城想不到她会这样说,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魏明翰连忙解释,“她一向看不得人送死,跟谁说话都是这个样子,赵兄莫怪。”
凉风吹
过,窗外柳树摇曳,阳光投射进来,竹影在赵诚精瘦沧桑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贞观二十二年浑都山案,浑都山戍堡陷落,三十七名府兵断粮死守,士卒煮皮甲充饥,战死时腹中塞满草根。”赵诚喃喃,突然背诵起来。
“显庆三年柔远镇陷落,判官刘明率衙役十人死守粮仓,皆遭剥皮悬门。”赵诚眼光投向远方,仿佛有人在跟他招手,“刘判官……是我恩师。”
“张五郎,河州人,阵亡于伊州柔远镇,尸骨未收。”
“李大,沙州敦煌县籍,战殁浑都山,妻领抚恤未至。”
“何知贵……”
凌双举手让他别念了。她知道无论什么时代,总有些人特别执着,就像她队长陈锋说的,“你记住,如何连我们都思前想后犹豫不决,还怎么要求别人相信正义?”
“这些将士,哪一个不是以血肉筑边关?哪一个不是以死护一方平安?可如今——”赵诚猛地一拍桌子,粥碗震得摇晃,“他们的同袍还在饿着肚子守城墙,而他们用命换来的太平,却被拿来和突厥人做买卖!”
赵诚张开双臂,袒露胸口大无惧地走向门口,“赵某今日若惧死退缩,他日黄泉之下,有何颜面见这些英魂?”
赵诚转回来,血红的眼睛含着泪,“我的案卷背面记下每一个蛀虫名字,赵某丢了性命不要紧,被人误会我贪图虚名不要紧,他日若边关失守,只需让后人知道——非将士不勇,乃国贼当诛!”
魏明翰愤然起立,“锵”地一声拔剑出鞘半寸,眼中燃着冷冽的怒火。“好一个‘国贼当诛’!”他嗓音沉如铁石,“赵判官,你这一册血名,我魏明翰记下了——林弘彦、崔元贺、安祈康……有一个算一个,这群蛀空边关的豺狼,我必亲手撕开他们的皮,看看里头裹的是不是人肠子!”
凌双没有出声,起身走向灶头,取来一只空碗,木勺沉入粥中,舀起满满一勺——粟米与莳萝籽堆得几乎溢出碗沿。
“啪!”
碗被重重搁在魏明翰与赵诚之间,热粥晃荡,却一滴未洒。
她不言不语,只是将三只碗摆成三角。三角碗阵是唐代边关死士传统,也是他们赴死前的“血饭仪”,粥满不洒象征着“同舟共济不回头”,等于用行动告诉两人:她已在黄泉路上等他们了。
竹影忽静,连风都凝滞——这一刻,粥是热的,血是烫的,而三人的命,已押在同一把剑上。
魏明翰突然大笑,抓起粥碗一饮而尽,米粒粘在染血的胡茬上——崔元贺溅出来的血还没来得及擦拭。
两人亦同样豪迈地端起碗一饮而尽。
凌双忽然发问:“林弘彦既然配合安祈康准备‘天启’,一心凭着‘天启’改朝换代,为何还需要勾结突厥侵害边疆?”
“这还需问,他也清楚‘天启’成不了,要称王还得靠打仗。”赵诚嗤笑一声。
“为何‘天启’成不了?”凌双着急追问。
第78章 通风报信反正都是过日子
“祆教那些把戏不过是装神弄鬼,骗些愚夫愚妇罢了。”赵诚轻蔑道,“野心再大,也不过鼓动信众反抗朝廷,哪有什么妖术能凭施法改朝换代?”
好比被人浇了一大盆冷水,凌双沉默起来。
魏明翰心中想着别的事情,忽然抬头问:“赵判官既然有记录的习惯,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伊州都尉副官魏靖川调查祆教干尸案一事?”
赵诚皱眉思索片刻,最终摇头:“魏靖川?未曾听闻。”
“他曾在浑都山烽燧当值过一段时间。”魏明翰不死心。
赵诚仍旧摇头,“抱歉,那段时间的事情我也是听前人所说,也许军籍会有记录,我这边并无详录。”
魏明翰指节攥紧,碗沿几乎要被他捏碎。
凌双淡淡道:“二十年前的事,谁能尽知?但我们那里有种说法,第一个发现罪恶的人,往往死得最惨。第二个会留下半截碑文。等到第三十个、第三百个站出来——他们的影子,会比王朝的城墙更长。”
竹风穿堂而过,三人的阴影纹丝不动,就像史书永远擦不掉的墨痕。
魏明翰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当下定了定神,拿出一份密函和一个刺绣香囊,递给赵诚。“林弘彦将沙州县主房婉容软禁在林府,准备到天启时献祭。烦请赵兄将我的密函送到沙州刺史薛罗手中,县主绣的香囊亦带给镇安王,请他设法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