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你眼睁睁看着他将人置于死地!”
  “不!”钟彻猛地抬头,露出布满血丝的眼底,“臣不知……只是当时圣上对立嗣之事多所怨言,醉后曾失言说……说宁肯京兆王不再回来。后来听闻京兆王战死,臣才想明白其中瓜葛……”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底窜上来,成之染身形晃了晃,柏梁台的浓烟烈焰又扑到眼前,呛得人眼眸酸涩。
  “死的岂是京兆王一人?”她喉间艰涩,几乎咬牙切齿道,“殒命关中的几多将士,都是在为他世子之位陪葬!”
  “臣罪该万死!”钟彻以头抢地,额间都磕出血痕,“可圣上是臣的主君,臣也没有办法啊……况且圣上说……说高祖偏心……他早该是世子,却做了磨砺京兆王的一把刀……”
  “一把刀!”成之染苦笑出声,笑声在殿中回荡,眼角缀满了泪花,“我三弟何德何能,高祖若是当真偏心他,又岂会——”
  话音戛然而止。她倏忽想起高祖临终前絮语,飘散的风丝连同落地的遗诏,轰然化作潮水奔泻而来。
  莫怪沈星桥……
  往昔她百般思量不得其义,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明白了。原来他知道,她那位父亲什么都知道,可明明知道,却默许这一切发生。
  “莫怪沈星桥……”成之染突然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每个字都渗着血腥气,像毒蛇一般缠住她的咽喉。
  玉玦从手中滑落,铮然有声。
  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徐崇朝径自推门而入。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钟彻,上前按住了她发抖的肩膀:“到此为止罢。”
  “到此为止?”成之染拭去眼角泪痕,眼神冰冷得吓人,“这不关你事。”
  她俯身拾起玉玦,瞥见青玉磕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虽是美玉,竟如此不堪。
  “钟将军,你先回去!”徐崇朝对钟彻喊道。
  成之染试图拦他却挣脱不得,声音陡然提高:“他为了区区世子之位,连兄弟都能下手……一个残害骨肉的禽兽,有什么资格坐在御座上!”
  “狸奴!”徐崇朝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她奋力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刮出血痕,可他纹丝不动,双臂如铁箍般将她死死按进怀里。
  “他怎么敢!”成之染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猩红一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炸开了,烧得她理智全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狸奴……狸奴……”
  徐崇朝难掩悲切,带着微微的颤抖,将她搂得更紧。她的哭声闷在他怀里,从尖锐的嘶喊渐渐变成破碎的呜咽。
  痛极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良久,怀中人猛烈的颤抖渐渐平息。殿内只剩下铜壶的滴答声,混着她压抑的抽泣。
  徐崇朝低下头,唇贴在她发间,声音也有些沙哑:“你……你待如何?”
  成之染沉默了许久,抹了抹眼泪,沙哑道:“我要让他也尝尝,至亲背叛的滋味。”
  ————
  钟彻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小院里僻静得如同坟茔。
  院门未锁,兵士却日夜轮守。饮食不缺,但无人与他交谈。他一连数日辗转难寐,试图求见长公主,却被告知长公主命他安心静养,不得擅自迈出院门半步。
  成之染确实没有心思再见他。
  从他口中得以确认的事实,耗尽了她几乎全部的心力。她强打精神处理军政要务,整个人已经枯槁得不成样子。
  攻克蒲坂城之后,河曲一带的慕容氏守将人心惶惶,听闻慕容颂从洛阳败退的音讯,便纷纷弃城而逃。留守的桓不为乘势进兵,恢复了前朝河东郡之地。
  然而他手中人马不多,分兵把守也颇为捉襟见肘。成之染又拨派人马前去支援,潇潇秋雨中金戈茫茫。
  当她终于从案牍之间抬头时,眉眼间疲惫不堪。
  “我要见一个人,”她对徐崇朝道,“如今也是时候了。”
  洛阳城南,古刹深幽。钟声悠远,荡开一层层秋日凉意。
  成之染一身素服,在鬓间簪了朵白菊。徐崇朝骑马随在她身侧,目光时不时扫过她的侧脸。
  她的神情过于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二人在山门勒马,青石阶上落叶未扫,踩上去沙沙作响。寺主早已候在寺门前,合掌行礼,引他们入内。
  大雄宝殿内香火缭绕,成之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良久。
  徐崇朝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恍惚间竟似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内敛,却杀意未消。
  她素来不信神佛,如今所求的,更不知何物。
  祈福毕,寺主将二人领往禅房。秋风在长廊游荡,吹得衣袂翩跹,脚步却依旧如秋霜般凝重。
  徐崇朝亲自守在禅房外,屋中有一人等待多时了。
  京兆太守李驷容垂首端坐,宽大的绯袍衬得身形愈发瘦削,如同屋外秋风里的翠竹。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胡须花白,许是看惯了宦海沉浮的缘故,眉宇间有几分苍凉气度。
  “府君,”成之染在案前坐定,不疾不徐道,“数月前,有人在潼关给我送了一封信。”她说着,将一只掉漆的木匣向前推了推。
  李驷容肩膀微不可察地一动,低眸道:“不知殿下所言何物?”
  成之染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取出那密信,铺展在案上。
  屋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唯独窗棂还在吱呀吱呀地轻响。
  良久,李驷容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臣不知此事。”
  “是么?”成之染轻笑一声,“那府君可还记得,前一任京兆太守,是因何而死?”
  前一任京兆太守,便是从前的宁朔将军沈星桥了。
  李驷容的呼吸明显一滞。
  “我已查过了,”成之染紧紧盯着他,目光中锋锐令人避无可避,“沈星桥遮道潼关,阻断关外来援,坐令长安被围。关中之乱,本自内患。”
  “此事当真是骇人听闻。”李驷容望着案上的密信,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成之染似是勾唇,放缓了语气:“府君,我今日召你,不是问罪,而是答谢。”
  李驷容抬眼看她,眸中难掩讶异。
  “若非你这封信,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成之染声音低沉,显然已疲惫至极,“京兆王的仇,我已记下了。”
  两人的目光相撞,彼此心领神会。
  李驷容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他轻叹一声,随即又苦笑:“殿下思虑入微,实在令臣佩服。这封信原是在太守府舍中发现,臣不知何人所写,起初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日入梦,想起了贺楼氏谶言,这才有几分明白。兹事体大,臣不敢擅专,更不知殿下心意……”
  成之染眸光沉沉,侧首望着窗棂上扑簌的斑驳日影,几个字在舌尖滚了几遍:“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这是怎样的诅咒,要应验在她两个兄弟身上。
  耳畔传来李驷容的叹息:“臣在关中多年,虽无权势,倒是亲历了宇文氏诸子之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兄弟之间,实所难言。”
  成之染眼底一寒。
  “臣思来想去,倘若京兆王当真死于非命,此事绝不能就此埋没。可朝中如此情势,臣不敢明言,只得……出此下策。”李驷容缓缓说道。
  成之染沉默良久,冷不丁问道:“揭穿此事风险极大,府君为何如此?”
  李驷容侧首看她,眼中竟闪过一丝悲悯:“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臣……救不得自家兄弟,但相信殿下,会给京兆王一个公道。”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他口中那位兄弟,无疑是乾宁末年固守蒲坂城的宇文氏并州刺史李寿宜。李寿宜终究是因她而死,成之染微微低眸,面容让人看不分明。
  李驷容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成之染没有立即回答。她起身推开小窗,秋阳从庭中透过,洒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她似乎看见成襄远站在庭树下,正笑着朝她挥手。
  “我欠许多人一个公道。”她轻声道,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李驷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起身深深一揖:“殿下若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府君回到长安后,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成之染收回目光,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余下的……我自有计较。”
  第434章 金乌
  八月秋高,天阴欲雨。
  低垂的云幕压着宫墙,苍苍槐叶沾染了沉甸甸的湿气,扑簌簌落了满地。宫人扫了又扫,却总也扫不干净。
  成昭远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上,望着案头那道刚刚宣读完毕的罪己诏。墨迹纵横,朱印如血,每一笔都刺得他心口闷痛。
  “……盖闻君失其道,则天降灾殃;政有所亏,则人罹其祸。曩者锋镝交加,田畴荒芜,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此皆朕无广运之德,乏照微之仁,明不足以烛幽,武不足以威远,致使苍生涂炭,社稷倾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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