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慕容颂独坐大帐,环首刀横在膝上。帐外传来达奚翰和匹娄眷的争执。
  “必须撤军!士卒疫病已近三成,再这样下去都要死在这里!”
  “你就会说丧气话!城里没几个活人了,明日我亲自带人登城!”
  慕容颂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刀身上映出的自己。那影子模模糊糊,他的眼眸也有些干涩。
  不知是因为白天烈日烘烤,还是因为心内怒火焚灼。
  “传令,”他突然开口,声如寒冰,“继续攻城,不死不休。”
  帐外顿时鸦雀无声。
  第430章 重围
  离开蒲坂城已有五六日,大河行舟,风平浪静。
  下半夜黑沉沉的,成之染站在斗舰甲板上,残月余晖微微照亮了她的脸颊。脚下的河水柔顺得如同绸缎,水面泛着细密的波纹,将数百艘战船的倒影揉碎又拼起。
  长安出兵前风雨大作,起初她甚是担心波涛颠簸,贻误了行军,幸而一路而来天时甚好,一切在掌控之中。
  此番东下,她留军师祭酒桓不为率数千人马驻守蒲坂城,临行前嘱托他一个月之内收复河曲。
  桓不为郑重领命,深知肩头大任有如千钧之重。河曲要地,数年来在诸国之间几易其手,倘若能乘势夺回,无疑是大功一件。
  可收复河曲又谈何容易。
  裴子初有些担心,晋军才刚刚撤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卷土重来。桓不为手中兵力,显然难以与之匹敌。
  “桓郎岂是一人收复河曲?”成之染只是笑笑,道,“待我军抵达洛阳,断了慕容氏归路,河曲诸镇军心动摇,哪里守得住?”
  话虽如此,众人仍捏了一把汗。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多心思为桓不为担忧,前方的洛阳城,才是此行的鹄的所在。
  攻克蒲坂城之时,徐崇朝已率甲骑抵达潼关。两路人马水陆并进,今日便能如期在洛阳会师。
  随行而来的元行落举目四望,整支船队浩浩荡荡顺流而下,桨手甚至无需费力,只要稳舵定向,波涛便推着船身疾驰,两岸山峦化作迤逦不尽的暗影,如走马灯般掠过。
  “当真是天公作美。”他忍不住叹道。
  成之染唇角微扬,指尖轻叩刀柄,粼粼波光落入眼眸。
  顺风顺水,破晓时分即可到洛阳。
  不远处闪过一道黑影。派出的斥候走舸如飞鸥掠水,回来传报道:“距盟津还有十里,下游河道被敌军浮桥拦断!”
  成之染握紧了刀柄,号令道:“前锋先行。”
  数十艘蒙冲小舰从船队两侧鱼贯而出,船舱里装满了晒干的芦苇和枯柴,尽数用膏油浇透,在船后系上走舸。每艘船只载了两名熟悉水性的敢死之士,驾着小船蜉蝣般奔向下游。
  船头破开的水浪无声翻涌,偶尔泛起一线微光,转瞬即逝,如同刻意压低的声息。极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鸟兽啼鸣,凄清而短促,旋即被朦朦胧胧的黑暗吞噬。
  东方隐隐透出鱼肚白,盟津外由数百艘战船串联而成的浮桥,好似一条黑鳞巨蟒横卧河面。
  把守浮桥晋军发觉异样时,猛地从桥头跳起,可已经迟了。
  蒙冲小舰上薪柴膏油遇火即燃,拖着浓烟撞向浮桥,烈焰轰然炸开,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霎时间吞没了桥身。浮桥在火中扭曲断裂,燃烧的碎片四散飞溅,两岸惊叫声此起彼伏。
  整条河面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连初升的朝阳都黯然失色。
  船上的死士早已跳上走舸朝上游划去,身后的热浪席卷而来,众人不得不以袖遮面。有人透过指缝回望时,只看到一条火龙横卧大河。
  黎明的邙山犹如云屏横亘,大河上冲天火柱照亮了北麓松林,黑烟试图攀越山岭,可山高林密,半途便被风吹散。
  另一侧的洛阳城,依旧矗立在死寂的杀气中。数日鏖战,城墙下的尸首已堆积如山。
  慕容颂身披重甲,勒马阵前,盔顶红缨低垂,在风中纹丝不动。
  他身后数万大军缄默无声,长矛林立,铁甲如鳞,熹微晨光中连绵不尽。
  河内镇将匹娄眷单膝跪地,双手呈上鎏金号角。
  慕容颂接过,摩挲片刻,抬眸望向洛阳城墙,城头守军正严阵以待。
  今日已经是他亲自督战攻城的第三日。
  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破天地间骇人的沉寂。斥候滚鞍落马,声音颤抖不止:“陛下!梁军突袭盟津,浮桥已被烧毁!”
  慕容颂眸光一凛,握着号角的手背青筋暴起。
  梁军……梁军……除了关中,哪来的梁军!
  “成之染……”他似是咬牙切齿。
  身旁的崔湛神色微变,成之染兵临洛阳,意味着蒲坂城十有八#九已经失守了。
  慕容颂与他对视一眼,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登时心口一窒。
  他的太子……
  “好手段……好一份厚礼!”慕容颂回望北邙,额角禁不住突突跳动,眸中已杀意沸腾,“烧桥困我?不自量力!”
  “陛下……”崔湛正要劝,却见慕容颂猛然拔刀,刀锋直指洛阳城。
  “今日必破此城!”
  苍凉号角声划破天际,数万把长矛同时抬起,铁甲铮然如雷霆大作。晋军嘶吼着冲向洛阳城。
  数月围攻下城墙残破不堪,守军也面黄肌瘦,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每当晋军爬上城头,总会有矢石如雨倾泻而下。
  轮番攻势尽数被守军击退,慕容颂仰头望去,骄阳刺得他眼眸发胀。
  城头的将领死死盯着他,烟尘中吼声嘶哑:“胡狗!今日让你命丧于此!”
  羽箭铮铮然破空而来,钉在慕容颂马前三尺。他眸光猛地狠厉起来,正要反击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斥候几乎从马上滚下:“陛下!城西二十里有敌骑逼近,约莫上万人!”
  慕容颂瞳孔骤然收缩,尚未来得及开口,又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报!敌军越过伊阙关,正在向洛阳杀来!”
  “陛下!”达奚翰跪在马前,恳切道,“攻城难下,敌军合围,形势殊为不利!为陛下安危,此地不可久留!”
  匹娄眷糊了一脸血,难得附和道:“臣请强渡北岸突围!”
  “敌军岂会留渡河之路?”崔湛道,“不如暂避虎牢关。”
  慕容颂恍若未闻,紧抓着手中的长刀,一字一顿道:“成之染!”
  他猛地回头望向洛阳城头,仿佛看见一人立在旌旗下冷笑。
  “传令……东撤!”
  烈日高悬,照着数万大军如潮水般退去,在城外留下一片狼藉。
  宗棠齐扶着墙垛勉强站立,一双眼睛紧随着晋军烟尘消逝在天际。
  守军前日便开始断粮,此刻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个年轻的小兵瘫在雉堞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苦守数十个昼夜,不知有多少同袍死在这段城墙上,而他终于活着看到了今日。
  “太平长公主!太平长公主来了!”
  啜泣的守军齐齐抬头,城头霎时间沸腾。
  宗棠齐踉跄扑到北侧女墙边,看见官道上尘土飞扬,玄甲军浩荡如游龙,将满目萧条撕开一线。
  为首的将领身着明光甲,赤红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开城门!快开城门!”
  宗棠齐大喊着冲下城头,差点被自己脚步绊倒。他喘着粗气跑到城门洞,赫然见成之染勒马停在吊桥前。
  灼灼日影照亮了她的眉眼,给周身轮廓镀了层金边,那一刻恍若神兵天降。
  “臣……臣……”宗棠齐突然哽住。他本该汇报军情,该痛陈损兵折将,该说很多很多话,可长达数十日的血战耗尽他所有心力,他张嘴嗫嚅了许久,只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呼喊:“殿下终于来了!”
  成之染翻身下马,亲手扶起这位鬓发霜白的故人。掌下的铁甲滚烫,数十日烈日曝晒,对方已经瘦损得不成模样。
  “宗郎君,我来迟了。”
  ————
  入夜之后的虎牢关仍旧热浪蒸腾,压抑得如同坟墓。
  慕容颂一把掀翻了几案,倾翻的灯油溅在达奚翰脸上,烫得他倒吸口凉气。然而他大气不敢喘,依旧随众人跪在堂下,听见上首传来皇帝暴怒的吼声。
  “数万大军!数万大军啊!竟被人断了归路!”
  匹娄眷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眉头皱了皱,额角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身为攻打洛阳城的主将,他难辞其咎,可瞥见皇帝手中晃来晃去的尖刀,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他将目光投向乙旃比延,对方低垂着眼眸,眉间也阴云不散。
  在大军奔还虎牢关之前,这位司空正在为璧田城战讯发愁。
  先前璧田城久攻不下,他便移镇虎牢关,派达奚翰率军协攻洛阳城,璧田城只留了一小部分人马。眼下达奚翰大军被牵制在洛阳,璧田城兵力越来越捉襟见肘,围城的人马进退不得,频频向虎牢关求援,他还不知该如何向慕容颂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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