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那是前朝烈宗皇帝的年号。
成之染不由得抬眸,指着那白石笑道:“这宅子原是杜家的。”
身为太皇太后硕果仅存的外甥,杜延寿正值花甲之年,在金陵做他的度支尚书。宅院里似乎还有人居住,不过只怕是京兆杜氏的远房戚属了。
成之染不由得想起了杜黍,他独自守在万里之遥的陇州,看凉州大小酋帅彼此征战不休,这些年也没少劳心费神。
成修远“啊”了一声,摸了摸脑袋。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成之染摸着墙面转过几重小径,冷不丁松了缰绳,随行的叶吉祥赶忙替她来牵马。徐崇朝心中疑惑,只见她怔怔地望着不远处一扇小门,璀璨日影映在她眸中,竟似有泪光闪烁。
成修远招了招手,侍从兵卫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阿蛮,”成之染扭过头来,对徐崇朝道,“我第一次遇到你,回家的时候,母亲就在那门口等我。”
隔了几重屋舍有孩童嬉闹,墙脚衰草随微风起伏摇摆,柳枝将春阳晃成流金,一如当年蜷缩道旁的幼童脸上的泪痕。
纵使徐崇朝起初不曾留意,后来相识后又岂会不知,当年惹她出走哭泣的妾室正是朱杳娘,而那人彼时怀中的胎儿,除了成昭远还能有谁?
二十多年的光阴倏忽而过,她与成昭远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张名为宿命的网罗,将他们姊弟紧紧缠绕在一起,任谁也难以挣脱。
成之染独自一人走向那窄门。
徐崇朝目光一顿,隐约瞥见她颊边银痕,不知是泪珠零落,还是春阳投下的一缕微光。
门上的铜锁业已锈成青绿色,成之染拂去锁上的锈迹,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
身后成修远伸长了脑袋,惊疑道:“阿姊哪来的钥匙?我都没见过……”
成之染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临行前,是你父亲给我的。”
成修远一时语塞,半晌局促道:“阿姊见到我阿父了?他如今可还康健?我阿母……”
锁眼已锈蚀,钥匙捅进去像戳着腐肉。成之染摆弄了半天,耳畔成修远还问个不停,却听得隐约一声轻响,锁开了。
成修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听到成之染说道:“叔父叔母如今年迈,阿弟常回金陵看看。”
门轴吱呀呀转动起来,簌簌落灰中,墙头看热闹的灰雀扑棱棱惊起,翅影掠过院中高大的梧桐树,声息尽数被缠绕其间的藤蔓吞没。
院子里荒草丛生,荆棘和野蒿几乎长到一人高,密密地压着小径。成雍尚在京门时时常派人来洒扫,如今他入京将近一年,继任的成修远显然忘记了这一茬。
他比了个嘘声,将众人拦在门外。
不知何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成之染仰头望去,竟是梧桐枯枝上挂了只铜铃。系挂的红绳已有些褪色,铜铃正随着风枝摇曳。
她低眸之际,恍惚看见六七岁的自己抱着鼓鼓囊囊的布兜跑来,草鞋踩碎的日影,落在野草荒径上生出碧藓。
只是母亲不会再从下厨走来,如当年那般接过她手里的布兜。堂屋破旧的屋门也紧闭着,野藤从墙缝钻出,早已爬满了门头。
成之染心头猛然一跳,似乎听到极为缥缈微茫的笑声,许是二十多年前的宣武故人仍旧在屋里谈笑风生。
二十年太久。
她幼年心中高大如乔木的江岚,彼时甚至还不到弱冠之年。不曾留意的倥偬之际,连她自己都早已长过了成誉当年的年纪。高孝先若是活下来,以他宣武宿将的资历,未必不会像孟元策一般煊赫。而那时的成肃蹉跎军营,终日为一家饭食忧心,又何曾想到将来能改换天日。
成之染踢到半截陶碗,裂口处粘着褐色的汤汁。布满灰尘的蛛网攀上素履,挂在霜白的素服一角,随脚步走动而颤抖不已。
她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屋门。
梁间栖燕惊飞四散,瓦腐椽折砸落烟尘。屋中依旧是二十年前的装设,刻意被人保持着素朴的原状,几案上,坐榻上,墙壁上,处处落满了灰尘,看年岁却算不得久远。
只是举目四望,空无一人。
成之染仰面盯着梁间燕巢,唇角止不住微微抽动。枝头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她分明听见母亲轻轻的声音:“狸奴,莫哭……”
她抬手欲拭眼角,泪珠却倏然滑坠,咸涩滋味刹那间渗入唇齿,眼前二十年前的残影晃动,破碎成漫天金粉。
成修远在宅门外等了半天,听不到院子里一丝声响,不由得纳闷起来。他犹豫一番,硬拉着徐崇朝一道入内,转过了影壁,赫然见成之染站在堂屋门外,怔怔地盯着院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姊……”他轻唤一声。
成之染抬眸看他,似乎带着笑:“铜铃,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时常与桃符麒麟在院子里玩。”
成修远张了张嘴,那确是极为遥远的年岁。他的长兄如今已成为皇帝,他的三弟却落得尸骨无存,而他只是做一个安安稳稳的藩王。造化弄人,即使他玩世不恭,也未免心内戚戚。
“取我弓箭来。”成之染扬手唤道。
叶吉祥闻声将弓矢呈上,不由得疑惑。
成之染也不多言,弯弓搭箭,指着院中的梧桐树,“铮”地一声松了弦。
徐崇朝见她眉眼凌厉,略略一惊,却见那箭镞射中树干,正扎在树身疤眼上。
箭羽犹在春风中颤动,成修远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阿姊这又是何意?”
成之染伸手按上他肩头,却不回答,只是仰头望着斜晖中簌簌枯枝,眸中有微光闪烁。
屋舍间浮起炊烟,裹着粳米蒸腾的香气,可惜再不是自家灶头的柴火。世间依稀风景,她再难与故人重游了。
留宿兖州刺史府的路上,成之染突然开口:“铜铃。”
成修远凑得近了,张大了眼睛。明明已经二十出头的人,在她面前仍像个孩子。
“我要离开金陵了,”成之染缓缓说道,“京门故里,不同寻常。如有难事,多与桓不识商量。”
“这——”成修远悚然一惊,“阿姊要去往何处?”
成之染勒马止步,扬鞭指着天边浑圆的落日,道:“长安。”
“长安……”成修远不由得攥紧了鞍桥,心头的疑问滚到舌尖,撞上成之染深沉似水的眸子,又生生梗住。
暮色弥漫在街巷之间,随春风拂过眉梢,将他一身素服染成青灰。他踌躇良久,终于在四下无人时问道:“南康郡公家那位女郎,可要随阿姊一道前去?”
“她供职于散骑省,留在金陵,才是上策。”成之染答道。
成修远似乎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尚未平顺,成之染又道:“况且她不日将与五兵尚书周复岭之子成婚,我又岂能将眷侣拆散。”
成修远怔愣了半晌,颔首道:“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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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二年冬,凉州乱,流民南入关陇,西土骚然。
永宁元年春,太平长公主自请移镇长安,以文武兵力二万人自随。帝许之。
夏四月,舟师发金陵。
劳歌渡柳絮纷飞,如雪幕一般拂过林立的楼船。
成之染一身素服,按剑立于船头,望见岸上柳树千枝垂发。
“阿姊!”七郎思远和九郎念远向她招手大喊,身旁金吾卫铁甲涌动,二人的身形稍显单薄,好似吞没于列列旗幡之间。
成之染凭栏而立,不由得停驻目光。
送行的人群恭敬而沉默,百官公卿个个都低眸垂首。江畔传来数声宛转的莺啼,鸟雀躲在杨槐树影里,啁啾地窥探声息。
渡口石阶上泛着潮气,有一人长身玉立,赫然是成昭远的身影,日光落在他身上,犹如寒夜里月下霜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初夏的微风带了些燥热,卷起皇帝低垂的衣角。他面无悲喜,投来的目光令人难辨。
雄壮号角骤然劈开江涛,层层叠叠的鼓声中,船头犁出的浪花翻涌着碎沫,惊起苇丛中栖息的水鸟。
直到最后一片风帆没入水雾,成昭远缓缓从天际收回目光。
飞溅的水花打湿了素履,他略略晃神,倏忽想起幼年阿姊抱他在檐下,落在颊边的碎雪,也如此一般刺骨寒凉。
第419章 迢递
春江浩荡,芳树云低。一行白鹭从沙洲雪浪间飞起,葳蕤的柳林正摇曳婆娑。
成之染立于船头,长风自面颊拂过,还带着青荇的腥涩。脚下的烟波万点,尽数被楼船碾作碎银。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溯江而上,在船上晕得七荤八素,成誉忧心忡忡地守在病榻前,旁敲侧击问她可要下船折返。
那时她死活赖在船上,往后的二十年,也没有说过一次退缩。
唯独今日,她还是退了。
此番离开金陵,她带走了军府大部分人马,以高寂之为轻车将军,率三千部众驻守西州城。在城中读书的将士遗孤大都年幼,一并留下由高寂之照拂。散骑省女官依旧侍奉禁中,替她守着高祖曾经许下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