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她怔怔地立在雪庭中,道旁寒梅簌簌迎着风,积雪混着残瓣落在她肩头,映出她鬓间新生的白发。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呼,徐崇朝抓住了她的手臂,声音也有些急切:“你怎么样了?”
  成之染忍不住扑到他怀中,眸间干涩而红肿,却流不出一颗泪滴。
  徐崇朝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心头纵然有千百疑问,怀中沉默的颤抖,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正旦元会是何等盛重的场合,更何况还有慕容使臣在场。领军将军和太平长公主离席不归,南郡王回到殿中时神色有异,任凭谁看了,都不得不在心中迟疑地猜测。
  皇帝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高坐在殿首谈笑自若,可目光落到长公主的空座上,又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
  徐崇朝暗自忧心,回到东府却不见成之染踪迹。一双儿女吵着找阿母,好在钟夫人此时在府中小住,徐贺朝忙前忙后地哄着他们,终于让府中得了片刻安生。
  而如今成之染归来,沉沉暮鼓中缄口不言,暖室温轩也难以消解她眉间霜雪。
  饶是如此,新年伊始的家宴,她是推脱不得的。窗花映着院里的素纱灯笼,在她素服上投出歪扭的影子,仿佛是心口裂开的缝隙。
  钟夫人却是高兴得很,过了这个年开春时候,她的四郎贺朝便要与琅邪王氏的娘子成婚了。未来的岳丈王盘牟,如今已经是吏部尚书,徐贺朝步入仕途,眼见得又是一帆风顺。
  “阿母尝尝这米糕——”成洛宛端着食案上前,黑葡萄似的眼睛藏着促狭的笑意。
  成之染随意夹起一块,咬破软糯的桂花莲蓉时,牙齿硌到了什么硬物。
  她仔细一看,竟是枚建武五铢。
  “好彩头!”徐长安啊啊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在堂中疯跑,引得座中众人禁不住发笑。
  成之染嘴唇动了动,唇齿间残存着铜锈味。她勉强勾唇一笑,道:“你们两个算计好了的?”
  成洛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嘻嘻说道:“哪里会,明明就是阿母的福气!”
  面前的几案忽地一抖,徐长安不知何时钻过来,嚷着来讨要福气。成之染伸手去扶他,窗外冷不丁一阵爆竹声响。
  雪地里庭燎燃草,明亮的火光从窗棂透入,将庭前照得亮如白昼。
  嘈杂人语在耳畔如潮水漫荡,仿佛隔了极远的年岁从天际传来。徐贺朝推开屋门时,零星飞雪扑到青砖上,凉风吹动成之染额间碎发,她倏忽晃神,望着不远处焰焰飞光,许多人影从眼前晃过。
  她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京门故里,方寸之间有个声音在喊她,可任凭她如何寻找,那声音她始终听不清。
  案上的汤盏被失手打翻,汤水落进炭盆里,滋滋声如同烙铁烧灼。
  成之染不由得一颤。
  徐崇朝握住她冰凉的手,那目光好似询问,可他并未说出口。
  中宵宴散,更鼓丁丁。成之染回到住处,仍握着那枚建武五铢,铜钱在掌心硌出红痕。
  她将铜钱放在几案上,茕茕灯火中泛着幽微金光,篆书的文字盘桓于光影之间。
  再也不会有新的建武五铢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新铸的永宁五铢将遍布大江南北。
  “永宁,永宁……”
  徐崇朝听到她喃喃低语,那一双低垂的眼睛,眸中仍晦暗不明。
  “正面起事,背面收手。”成之染将铜前弹向半空,飞旋的轨迹掠过身后云屏上万里河山,惊得炭盆里银霜炭哔剥作响。
  铜钱落在几案上,发出清晰的脆响。
  成之染垂眸,一丝阴翳覆蔽了她的眉眼,徐崇朝正要开口,她又将铜钱掷出,眸光亦随之飞坠。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徐崇朝按住她颤抖的手腕:“已是第七回 ,正面。”
  成之染盯着那枚正面朝上的铜钱,“建武”二字刺得她眼眸酸涩。她缓缓抬头望着他:“怎么会……”
  “今日正旦元会,到底发生了何事?”徐崇朝对上了她的目光,终究追问道。
  成之染攥紧了铜钱,直攥得指节发白:“他要杀清河公主,他杀了谢凤!”
  窗外梧桐树断了根枯枝,混着檐角铜铃的乱响,在寂寂雪夜中格外沉闷。
  徐崇朝掰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建武五铢”四字,沉默了许久,道:“你要……为他们报仇?”
  第415章 吉凶
  为他们报仇?
  成之染反复在心头叩问,心中却茫茫如雪幕,寻不到荒原上一丝回声。
  唯有苏兰猗猩红含泪的眸光刺来,城门外咬牙切齿的诅咒格外清晰。
  父子成仇,兄弟阋墙,家门多怨,永世不宁……
  案头玉勾云纹灯倏忽爆了个灯花,映得成之染眉眼之间明暗交杂。她不由得抓紧了徐崇朝的手,声音混着苦涩的滋味:“我与桃符之间,终究该有个了断。”
  徐崇朝将铜钱按在案上,扭过了她的目光,道:“你掷出这枚铜钱之时,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成之染忍不住掩面,听由对方将她拥入怀中。胸膛暖意透过锦衣,化开她眉间霜雪。
  “你能听到么?”徐崇朝让她贴近心口,心跳声混着更漏斑驳。
  良久,胸口传来成之染闷闷的声音:“慕容颂派他的将军做使臣,不过是来探看我朝虚实罢了。如此强邻虎视眈眈,朝廷不能在此时生变。谢鸾许是以为我怯懦,可是我……”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哽咽不能言。
  徐崇朝收紧了手臂,听着外间呼啸北风声,眸光落在窗边梅瓶上,瓶中的梅枝早已枯死,雪光从窗纱透入,映得那枯瓣沟壑嶙峋。半晌,他问道:“只是因为慕容氏而已?”
  怀中人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得发慌,她几番欲说还休,终于从他怀中撑坐起身,再次抓起了那枚铜钱。
  寒风卷着雪簇扑打着窗棂,烛光也为之一颤。
  成之染将铜钱掷出,金光撞在灯座上,骨碌碌滚进炭盆里。
  银霜炭烧得通红,灼人的热气让她眼眸酸涩。然而她到底看清了,那铜钱安安稳稳地落着,穿孔上方有一个“土”字,与穿孔相连,恰是个“吉”字。
  是背面。
  成之染伸手去拿,半路被徐崇朝拽住,她扭头看他,眸中难得溢出一丝释然:“桃符虽所行失道,未必便因此倾覆社稷……”
  然而那光亮转瞬即逝,徐崇朝听到她说道:“可我不愿再见他。”
  “你……”徐崇朝怔然。
  “让我再想想,”成之染盯着炭盆里的铜钱,喃喃道,“让我再好好想想……”
  ————
  永宁元年岁首,风雪格外绵密,即使是从云中城远道而来的晋使,也哆哆嗦嗦地揣着手炉窝在馆驿里。
  请神容易送神难。大鸿胪愁眉不展,这行人仿佛要在金陵扎根,眼见得过了正旦元会,竟迟迟没有想要告辞的意思。
  人日恰逢新生皇子的满月礼,丘穆陵折古不知从哪里听闻消息,执意要入宫为皇子庆贺。
  大鸿胪将此事禀报成昭远,原以为皇帝会拒绝,可成昭远有几分浑不在意,道:“这有何妨?”
  丘穆棱折古如愿以偿。
  满月礼设在太极东堂,殿中新换了飘飘幔帐,以金丝织就的婴戏图随风鼓荡,轻轻从皇子襁褓上方掠过。
  宗正将云纹漆案高高举过头顶,虽从晋使席位前走过,丘穆陵折古却看不到漆案所呈何物。直到玉阶之上的皇帝将银链提起,众人才看清,那是一枚双福捧寿长命锁,巧工铸成银鼎的形制,随锁链晃动而闪闪发光。
  “朕为皇长子赐名曰‘朗’。”成昭远将长命锁系在婴孩颈间。锁上蜿蜒的“百禄是臻”四字,是他刻意手书,命匠人打造而成。
  丘穆陵折古盯了他许久,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一旁的年轻人:“这皇子乃是嫡出?”
  成追远心不在焉,听闻慕容使臣发问,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素来聒噪的使臣此番却沉默不语,勾着腰间蹀躞带,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追远也没心思关心对方想些什么。自从元日那天目睹谢凤惨死在玄武门下,他一连数日噩梦不止,起初是梦到那清隽郎君血泪斑驳的面容,后来那面容被血污染得斑驳,他颤抖着拿锦帕擦净,露出的竟是自己的脸。
  这令他夜不能寐,如今眼下还挂着青黑。百官公卿正忙着歌时颂圣,没人在意他这个南郡王。他悄悄抬眼在殿中打量,不由得诧异,今日皇长子满月礼,居然没见到丘豫的身影。
  他可是领军将军,皇帝平素最为信重的老臣。
  尚未将目光收回,成追远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股轻栗从脊背钻上头顶。他悚然一惊,赫然撞上慕容使团中那个少年的视线。
  少年使臣手捧着茶盏,眉眼被热气呵出白雾。他只是轻轻瞥了成追远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御座旁的摇篮。
  乌丸阿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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