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苏兰猗颤抖着抱住他,却见对方抓着布条的手颓然垂下。
  青石板路上血渍蜿蜒,模模糊糊映着城楼的影子。丘豫站在城头上面沉似水,紧盯着那身染血的绿袍,许久都一言不发。
  苏兰猗伸手触碰谢凤鼻息,慌乱地为他拔出羽箭,箭杆“咔嚓”断开,血污糊了她一手。她忍不住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滴沿着颊边滑落,落在谢凤眉心时,已经冰凉得如同雪水。
  她从泪珠里望见一片莹白,恰似少时在宫中,落在翩翩少年肩头的梨花。
  细碎雪簇纷纷扬扬地落下,顷刻间覆蔽了整个天地。冷风吹得脸颊一阵阵刺痛,血水和泪水恣肆斑驳,她呜咽失声。
  城楼寒鸦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落的雪粒,正落在城头翻卷的旌旗上。
  丘豫缓缓举起了手臂。
  成追远吓得面无血色,见城头甲兵还要放箭,赶忙大呼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甲士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动手,不约而同地望向丘豫。
  “殿下!”丘豫横了成追远一眼,一把从身旁兵士手中夺过弓箭,弯弓欲射,道,“君命难违,殿下莫怪!”
  “将军何苦要置她于死地……”成追远扑跪在他侧旁,抱住他声泪俱下,“她不过是想见阿姊而已!”
  丘豫试图将对方推开,对方却不肯撒手,他一时为难,转头想起成昭远的命令,于是狠狠一跺脚,弯弓又射出一箭。
  弓弦震颤的劲风打在成追远脸上,打断的话混着寒意咽回喉中。
  苏兰猗听闻破空之声,下意识抬腕去挡,只听得“当啷”锐响,腕间玉镯被箭镞劈成两半。
  箭锋擦着她手腕穿过,素白的腕子登时血流如注。
  “放肆!还不快住手?”雪幕中传来一声喝斥,丘豫听闻那熟悉的声音,僵硬地转过头去。
  兵卫长矛交错欲拦,看清来人的模样,慌忙垂首避让。
  成之染一身素服出现在城头,隔着厚重雪幕紧紧盯着丘豫,那目光犹如寒冰。
  弓弦还绷着杀机,尾羽已被冷汗浸湿。良久,丘豫松了力道,侧首一望:“殿下。”
  见他仍不肯放下弓箭,成之染喝道:“连我的命令,你也不听吗?”
  丘豫握紧了弓柄,道:“皇帝有命,逆臣犯禁,格杀勿论……”
  “你可知道你杀了何人?”成之染站到城墙边,遥指着雪地里绿袍覆雪的郎君。这样冷的天,他的身形僵成了佝偻模样,再也寻不到往日玉树临风的华彩。
  丘豫不忿道:“他意欲协助奸人偷偷潜入宫中,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
  风雪扑面,吹得城头大旗猎猎作响。成之染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他,道:“他是谢太傅的后人,谢车骑的侄孙。”
  丘豫张大了眼睛,六旬将军在风中伫立无言。半晌他仿佛失了力气,踉跄后退着撞上雉堞,吉庆的朝服沾满了灰泥。
  他扭头朝城下望去,那郎君浑身染血,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记得是个俊俏的郎君,方才见到时,犹自在心中道声惋惜。
  眼前景物仿佛模糊了,他依稀看到四十年前披甲从军,眉宇深沉的儒将挥斥方遒。那时节寒风凛冽,他随军将徐宝应迎击贺楼氏大军,巍巍铁甲中峥嵘一望,正对上陈郡谢峤的目光。
  那一眼,他一生都没有忘记。
  “哐当”一声,弓箭坠地。丘豫扶着墙垛,试图探身再看得更清楚些,可飞雪如此苍茫,他的视线也早已斑驳不清。
  手臂正颤抖不已,他忽而听到成之染发令。
  “退下!”
  第413章 永宁
  城下响起兵戈碰撞声,拦住苏兰猗的甲兵都避让一旁,默默地退回城中。
  苏兰猗仍抱着谢凤的尸体哽咽,眼睛肿得如桃核一般,声音干涸得发不出哭泣。
  成追远扶着墙垛起身,朝她高呼道:“你赶紧走罢!”
  丘豫身形动了动,犹自抗辩道:“抓住她,交给皇帝处置……”
  “让她走!”成之染喝道。
  丘豫艰难地咽了咽吐沫,目光落在苏兰猗身上,开口道:“娘子,你走罢。”
  苏兰猗从雪地里撑起身子,浑身沾满了血污。她仰头望着城头众人,喉间发出一阵阵冷笑。
  成追远急得攥紧了拳头,生怕再横生枝节,频频以目光示意。
  苏兰猗仿佛没看到,只是盯着成之染,道:“成之染,你以为我会谢你吗?”
  “我不需要你谢我,”成之染垂眸望着她,心中如风雪浩荡,“走罢,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
  苏兰猗仰面大笑,扬手指着她,厉声道:“你家杀我满门,会遭报应的!”
  丘豫大喝道:“住口!”
  雪簇扑簌簌落下,染白了苏兰猗满头乌发。她只是惨然一笑,又低眸看了谢凤一眼,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碾破了无垠雪地。
  皇城传来雄厚的钟声,似是元会欢宴已臻于极乐。她倏忽回眸,在风雪中伫立。
  “今日正旦元会,我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家。”苏兰猗说道。
  一片雪花落在她眉心,霎时间凝成冰晶,折射出诡异的寒芒,犹如那一双琉璃眸子,盛满了焚天怒火和恨意。
  “永宁,永宁……”苏兰猗一字一顿,枯笑道,“我愿你父子成仇,兄弟阋墙,家门多怨,永世不宁!”
  她话音刚落,数只寒鸦哭号着落回旗杆头,抖落的雪簇顺着旗面蜿蜒成泪痕。
  成之染扶住墙垛,指节已按得发白,冰凉的雪簇顺着后颈滑入,激起她周身一阵战栗。飞雪仿佛在半空凝成箭矢,锋锐的箭镞闪着寒光,尽数朝着太极殿方向。
  灰霾中传来邈远的铃音,混着无边无际的鸦鸣,将苏兰猗单薄的身影吞没在茫茫雪地里。
  成之染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残留的脚印旋即被新雪覆盖,唯有残破的帷帽随风打转,最后落在谢凤僵直的手边。
  “阿姊,阿姊……”成追远禁不住出声,却被对方眸中的锋芒骇住。
  成之染命人将谢凤的尸身收殓了。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尸身业已在寒雪中冻得冷硬,身上刺满的箭镞,犹如埋入嶙峋山石中。
  丘豫伸出手,试图要抓住谢凤僵冷的手臂,然而手停在半空,终究掩面不语。
  “我送他到西州城,”成之染叮嘱成追远,“待宫宴结束,让谢鸾到西州城找我。”
  成追远望着谢凤的尸身,声音止不住颤抖:“我……我还要回到太极殿?”
  成之染颔首:“你要告诉皇帝,我身子不适,先行回府。”
  “我……可是……”成追远惊慌地压低了声音,“是他下令要杀掉清河公主,我……我怕他……”
  “你若怕,为何要救她?”成之染问道。
  成追远被她问住,偏过头支吾不语。
  成之染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莫让慕容使臣看我朝笑话。”
  成追远艰难地点了点头。
  丘豫一直跟在他们身边,颇有几分神思不属的模样。成之染唤了他两声,他才仿佛刚回过神来,犹疑道:“殿下有何吩咐?”
  “在宫宴结束之前,将军不必回去了,”成之染眸光沉沉,言语间如同掺了冰碴,“皇帝若想起此事,自然会找你。否则,也不必禀报。”
  丘豫犹豫了一番,道:“清河公主如今不知所踪……”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我已派人暗中跟着她,不必劳烦将军再派人寻找。她永远不会再回到金陵,将军可放心?”
  丘豫问:“皇后那边又如何交代?”
  成之染微微皱起了眉头:“皇帝让你杀她时,没有说过该如何哄骗皇后么?”
  丘豫不敢再多问,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谢凤尸身运走。天地间一片荒芜,大雪掩盖了浓郁的血腥和狰狞,玄武门外复归于平静。
  ————
  西州城。
  白茫茫雪幕低垂,东阁也显得暗沉。屋子里早早燃起了灯烛,成之染跪在锦屏背后小榻前,握着铁钳将谢凤身上的箭镞拔出。
  她盯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倏忽想起这双手,也曾这般捧起三弟熔化的兜鍪。
  “殿下……”温潜止端着铜盆,血水晃出他惊惶的面孔。
  “取烈酒来。”成之染扯断布帛缠住伤口,像对待生者一样为谢凤包扎。雪白的布帛吸饱了污血,在昏黄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猛地发力拔出箭镞,带出的血滴溅在锦屏上,犹如飘落一瓣赤艳的梅花。
  温潜止大气不敢喘一口,望见成之染将染血的箭镞塞进木匣,这是从谢凤尸身上拔出的第十支箭,也是最后一支。
  成之染的手不由得一顿,自乾宁八年谢让狱中自裁,至今恰是十年。
  谢鸾步入阁中时,隐约从檀香烟气里嗅到一股铁锈味。他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一时竟有些晃神。
  正旦元会上成之染先行离开,听说是身子不适,他未免担心。然而眼前唯有温潜止侍立在侧,侍女奉茶之后便静静退下,谢鸾指尖碰了碰茶盏,心中越发捉摸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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