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只可惜,再也不可得了。
第二日早朝,成之染并未见到成昭远。接连数日他称病不朝,对外说是居丧时哀毁过甚,感染了风寒。
这借口骗过了百官公卿,成之染望着正福殿的方向,也唯有沉默而已。
正福殿上下噤若寒蝉,终日大气不敢出一口。
皇帝不知摔碎了第几个茶盏,广袖翻飞间香炉倾覆,细碎灰粉落在御案章奏上,太平长公主代拟的朱批糊成了一团污血。
“陛下……”值夜内侍颤巍巍奉上安神汤,瑟瑟发抖的倒影投到皇帝脚下。
成昭远抄起镇纸掷去,惊得众人扑簌簌跪倒一片。他盯着掌心被棱角划开的伤口,枯笑着将血抹在檀木人偶的残躯上。
人偶破败的面容斑驳而狰狞,耳畔仿佛又传来朱氏临终前的哀嚎,她被缢死时哭得撕心裂肺。
成昭远猛地将御案掀翻,大大小小的物事稀里哗啦散落满地。他从成堆的章奏间瞥见某页边角露出“太平”二字,于是拾起来发狠撕成碎片。纸屑飘进滚烫的灯油里,白烟袅袅升起,仿佛勾勒成朱氏的轮廓。
她仍旧穿着被赐死时的素衣,颈间红痕化作灵蛇吐信,喃喃道:“杀了她……为我报仇……”
“杀了她……”成昭远拔剑四顾,明暗交错的垂帷之间,唯独铜镜映出自己扭曲的脸。
剑光闪过,云屏上的棠棣之花刺啦断裂,“棠棣”二字也劈成两半。
成昭远持剑的手抖得厉害,长剑当啷一声坠落,皇帝的身形也瘫软在地。身下的金砖冷得像冰,一寸一寸将他的神思抽离。他听到檐前铁马叮当动地而来,恍惚又是当年朱氏哄他入睡时,轻轻晃动的铜铃声。
胆大的内侍偷眼打量,只见皇帝攥着染血的素服低笑出声,渐渐便没了动静。
竟是睡着了。
众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天亮前又禁不住战战兢兢,生怕沉睡的皇帝醒来,又一天鸡犬不宁。
然而成昭远睁开眼时,神情却十分平静。
他命人备马出宫。
报恩寺门前堆了层厚厚的枯叶,被暮秋霜风吹得呼啦作响。寺里有一棵枯死的银杏,成昭远先前未曾留意,此刻仰头望去,青灰天穹下,干瘦的秃枝仿佛张成了无数只抓挠的手。
寺主沉默地在前引路,偌大寺院中烟火阒寂,唯有啄食腐果的寒鸦被脚步声惊起。
禅房内,独孤明月正在擦拭一尊褪色的菩萨像。
案头箩筐里盛着晒干的桂花,混杂着佛龛前香灰的味道,倏忽让成昭远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和长姊都远征在外,他悄悄在东府小阁中供奉朱氏的灵位,香烛的气息也是这般馥郁。
“尼师为何不问,我为何到此?”他问道。
独孤明月停下了动作,将菩萨像置于案上,抬眸看了他一眼,道:“陛下眉间郁结,可是为长公主所困?”
成昭远猛地扶上腰间佩剑:“尼师慎言。”他瞥见漆案倒映出菩萨低垂的眉眼,沉默了一瞬,又道:“朕不过是来为先帝祈福。”
独孤明月轻笑了一声,半晌道:“我不过亡国余孽,正如陛下,也不过是御座上的偶人。”
她话音刚落,小窗外惊雷大作。电光劈亮禅房的刹那,成昭远的脸被照得雪白,他抿紧了唇,眸光亦颤动不已。
禅房内有些昏暗,独孤明月点了一盏灯,泛黄的火苗在风影里飘忽,未曾将她的眸底照亮。
“怨憎会……”她似是低叹。
“够了!”成昭远打断了她。
“陛下分明是自欺欺人,”独孤明月摇了摇头,道,“可还记得上一次,我有句话要告诉陛下?”
成昭远稍稍缓和了神色,道:“那日你说了些什么?”
独孤明月沉默了一瞬,雨幕顷刻间淹没了禅房。她望着佛龛中的眉眼,嘴唇微动:“天倾西北,地满东南。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成昭远倏忽睁大了眼睛,一把攥住她手腕:“你怎知——”
独孤明月一动不动,单薄的腕骨硌得他掌心生疼。
成昭远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壁龛中的佛祖眉目含悲,隐约是故人模样。冷汗霎时间顺着脊背滑落,时值清秋,他却仿佛置身烈火。
独孤明月侧首看着他,那一双幽邃的眼睛悲喜莫辨。腕间传来的战栗良久复归于平静,年轻的皇帝松开了手,似是颓然。
“难道……都是报应么?”
大雨在窗外滂沱,昏黄灯影中响起独孤明月的低语:“陛下的皇位,沾了多少人的血?”她指尖划过成昭远腰间玉带,“今后,又会沾上多少人的血……”
成昭远低头一看,他今日系了一条九环蹀躞带,此时才恍然想起,这是胡人的物事。
九环犀带上镶着的不是素玉带板,而是以血玉雕成的饕餮兽面,每只兽口衔着豌豆大小的珍珠。悬挂的錾花银囊光艳夺目,用金线绣着并蒂牡丹。
他仍在高祖丧期,服色虽浅淡,这一条玉带却极尽奢靡。
“可这本就是我应得的……”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锦囊,扬起了声音,“我是高祖的长子,我才是继嗣!是她偏心,她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我!”
独孤明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皇帝年轻的面容被雷光照亮,霎时间显出几分狰狞。
成昭远从对方眸中望见自己的倒影,登时愣住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仿佛窥破了自己内心的惶遽,幽冷的目光如长针刺入他心底。
痛,实在痛。
好似当年撞上生母最后的目光,那一双含恨的眼睛不是望向冷面的父亲,而是死死盯着瘫坐地上的缟素身影。
那年他的长姊只有十四岁,却狠狠要将短刀刺入他生母胸膛。
独孤明月似乎笑了笑,佛前的青烟凝成白绫形状,仿佛萦绕在她颈间。
成昭远不由得呼吸一窒,禁不住要为她解去窒息的枷锁,手腕却被对方轻轻扶住。
“陛下可听过厌胜之术?”独孤明月的声音有如鬼魅,仿佛从极远的雨幕飘来,“此物可解陛下心结。”
第398章 追怀
成昭远惊得踉跄后退,脊背猛地抵上身后的板壁。
板壁上绘着地狱变相图,恶鬼手中铁索正勒住画中将军的脖颈,那人的眉眼模模糊糊,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成昭远下意识想要摇头,冷不丁触到板壁,指尖倏忽传来一阵冰冷的粘腻。他有些僵硬地扭头看去,赫然对上画中将军的目光,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沉沉钟声自雨幕深处浮起,再定睛看时,熟悉的面容一晃而过,板壁只余下寥寥数笔的狰狞恶鬼。
独孤明月依旧坐在案前,伸手抚上那尊菩萨像,她在端详时低眉一笑,宛如成昭远幼年望见的生母模样。
成昭远缓缓沿着板壁瘫坐,听得小窗外雨声渐歇,浑身僵硬而冰凉。他动了动嘴唇,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干涸得说不出一句话。
独孤明月并不急于听到他的回答,用素帕将菩萨像擦遍,那青白釉色光可鉴人。满室沉寂中,她听到成昭远微弱的声音。
“当真行得通?”
秋阴不散,比丘尼缁衣暗沉如水,声音却淡得像香炉余烬:“陛下可知长公主为何留我性命?”
成昭远攥紧了衣袖,道:“因你能通灵?”
独孤明月瞥了他一眼:“因为她有时盲目,心慈手软。”她松开了手中菩萨像,将它立在案上,道,“半壁江山,都是她打下来的。这样的女子,陛下以为她求的是什么?”
禅房外风叶萧萧,成昭远神思不属,推门而出时,外间天光比他意想中明亮得多。
他一时惶然。
身后似乎传来独孤明月低低的诵经声,缠着他跌撞的脚步久久不散。怀中素帕残留着一丝桂花香,仿佛还混着千里征尘的血腥气。
凉风吹得山阴道上水滴簌簌,马蹄陷入浸润的膏土,泥泞掌印星星点点绵延,消散在金陵城往来人海中。
成昭远步入正福殿时,瞥见自己的身影映在金砖上,已经枯槁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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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府城。
残阳如血,将后园池水染成赤金色。成之染衣角拂过水榭朱栏,惊起芦丛中游嬉的灰鹭。
石案上章奏堆积如山,她瞥见芦花粘在章奏边缘,在日下白得刺眼,犹如那日山陵外的招魂幡。
成之染伸手去拂,指尖在最上摊开的朱批顿住,朱砂洇开的笔锋,勾连了无尽萧索。
“正福殿今日又退了汤药。”江萦扇站在几步开外,一身浅绯官袍映着残荷枯梗,眉眼平添了几分深沉。
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随他去罢,”成之染将章奏合上,吩咐道,“明日送到正福殿。”
江萦扇难掩忧色,自从那夜与成昭远争执,旬日以来成之染鲜少入宫,除了朝会时避无可避,她几乎不再与成昭远见面,甚至不愿在台省停留。
大小官吏往来于宫中府中,一时也摸不清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