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成昭远突然抬起手,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周士显犹豫了一番,索性缄口不语。
  “朕只是突然记起,早逝的生母,还没有名分。”
  没人敢打听他生母是谁,岁月烟尘里的陈年旧事,也并非人人都知晓。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周士显话锋一转,道:“国朝以孝治天下,追封之事关乎国体,臣请为……”
  话未说完,他忽而瞥见太平长公主冷彻的目光,余下的话生生断在喉咙里。
  玉阶上传来一声冷笑,成之染“哦”了一声,道:“陛下难道忘记了,她为何会早逝?”
  她缓缓侧首,对上了成昭远的视线:“一个被高祖赐死的罪妇,要什么名分?”
  朝臣的抽气声中,成昭远的脸登时失了血色。他嘴唇抖得不成样子,颤声道:“她……她不过是爱子心切……”
  “陛下难道当真不明白?”成之染的声音陡然凌厉,“你可敢对朝堂诸位说,那罪妇到底做了些什么!”
  成昭远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望着长姊眸中不加掩饰的怒火,倏忽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冬日,朱氏的哀嚎在将军府回荡,七岁的自己只能远远站着,甚至不敢泄出一丝啜泣。
  可是,明明他已经不是那个七岁稚童了。
  “前尘往事,已不可追,”成昭远喉结动了动,声音竟有些干涩,“如今她是皇帝的生母,皇后的追谥,是她应得的。”
  “难得陛下孝顺,”成之染冷笑不止,素服掩映的指尖在手心掐出血痕,“可陛下不要忘了,之所以坐在今日的位置,是因为你是高祖的长子。一个被废弃的罪妇,不配做高祖的皇后。”
  大殿内登时鸦雀无声,冰冷的金砖浮起雾痕,百官公卿在铜炉青烟里凝成陶俑。广袖覆盖的掌心冒出冷汗,不知是谁的笏板不留神坠地,突兀声响仿佛将金砖震碎。
  然而没有人低头去寻,众人膝盖生根似的扎进锦茵里,生怕稍微一挪动,便不慎跌落皇帝与长公主撕开的裂隙里。
  静默的人群在殿中投下枯寂的影子,狭长的暗痕慢慢爬上了玉阶,那阴影浓烈得足以将人吞没。
  上首传来笔砚坠地的声音,众人大着胆子抬头时,只瞥见皇帝拂袖而去的背影。
  ————
  正福殿,铜壶的浮箭似乎凝滞不动,混着铁锈的水滴在金砖上洇出褐斑。
  成昭远盯着案头空白的黄纸,突然抓起青玉镇纸朝殿门砸去。门口的内侍生生挨了这一下,脸上刮了道口子,仍旧泥塑般跪着。
  “让周士显来!”成昭远一把掀翻了案头博山炉,香灰散落了一地。他猛然想起,这是数日前成之染送来的安神香,此刻仿佛混了血腥气,泛起诡异的甜腥。
  中书令匆匆赶到正福殿时,一眼便看到皇帝攥着玉柄麈尾敲打御案。案头新换了球笼熏炉,蜿蜒青烟在皇帝眉心凝成个漩涡。
  听闻成昭远要让他拟诏,周士显不由得面露难色,朝对方一拜,道:“陛下,自去岁改制,拟诏出令之权已归散骑省。”
  成昭远用力将麈尾甩到地上:“那便收回来!”
  他话音未落,檐下铁马冷不丁被风吹动。周士显略一沉吟,道:“这是高祖立下的规矩,望陛下三思。”
  “如今朕才是皇帝!”成昭远赫然起身,带起的烟气骤然扑向周士显,让对方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周士显仍旧劝道。
  “可朕等不得!”成昭远顿足,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周士显犹自劝说,却见对方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嗓音中满是怨愤。
  “你不肯,朕亲自来写!”
  因着朝会之上的变故,侍奉宫禁的臣僚个个如惊弓之鸟。孟元策在尚书上省提心吊胆,一整天大气不敢喘,好不容易挨到日暮时,庭中忽而响起一阵喧闹声,他慌忙出门,却见成昭远攥着一封诏书闯进东阁。
  “朕命你昭告天下,为朕的生母追谥,将遗骨陪葬山陵!”他将盖印的诏书拍在案上,猩红大印压着的笔墨未干。
  孟元策的胡须抖了抖,接过诏书时不由得一顿:“陛下,太平长公主那边……”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皇帝已勃然变色。
  “难道连我的命令,你也不放在眼里?”
  “陛下手谕自是重逾千钧,”孟元策将诏书置于案上,斟酌道,“兹事体大,不能不与太平长公主商议妥当。”
  成昭远拍案喝道:“孟公!你可是顾命大臣,高祖让你辅佐的人是我!”
  “陛下圣明,”孟元策垂眸,道,“高祖亲命太平长公主录尚书事,不经她准允,这不合规矩。”
  成昭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的就是规矩!”
  东阁的佐吏早在皇帝到来时便已出外避让,庭院里空空荡荡,连怒喝都收不到回响。
  孟元策似是叹息,道:“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可长公主与陛下,终究是姊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倘若因此伤了和气,只怕并非陛下本意。”
  成昭远默然不应,良久才平复了呼吸,扫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第394章 显阳
  正福殿。
  销金帐幔落满幽邃的灯影,如同一支支剑戟上飘荡的红缨。
  成昭远蜷在御榻角落,一声又一声数着更漏,水滴黏稠得如同糖浆,让他越发辗转难寐。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后背的布料黏着竹簟,一转身就扯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他索性起身,赤脚踩过沁凉的金砖。铜羊灯还剩半截脂膏,火苗把影子投向十二扇云屏,那些带来繁花讯息的风候,此刻都成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汗珠顺着眉骨滚进眼睛里,刺得眼眸胀痛。成昭远顾不得擦,直直地张大了眼睛,恍惚看到少时夏夜,朱氏将井下冰镇的梅子塞进他嘴里,摇着轻罗小扇驱赶蚊虫。
  如今这殿里熏着苏合香,却再没有熟悉的身影替他拍打。
  球笼熏炉吐出袅袅烟气,混着白日被拒的诏书残片在案上打旋。带有“皇后”二字的黄纸碎屑,正巧贴在铜羊灯下。
  成昭远扑到御案上,抓起高祖用过的笔,蘸着几近干涸的朱砂在黄纸上狂书。笔锋粗暴地划破纸张,令人窒息的裂响中,斑驳红痕隐约扭曲成十五年前的光景,眼前晃过的白绫,仿佛一条斩不断的血线。
  “陛下,安神汤到了。”捧着汤盏的宫人手有些发颤。
  成昭远皱起了眉头,勃然变色前,忽而想起这汤是他方才随口嘱咐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殿门闭合时,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顷刻间暴雨倾盆。
  寝殿中灯影煌煌,成昭远胡乱将撕碎的黄纸投入灯盘。火焰将亲笔所写的字迹缓缓吞没,如同窗外的暴雨和雷鸣,吞没天地间一切声息。
  他守着枯冷的火苗坐到天明,灯盏上焦黑的灼痕斑驳蜿蜒,一如他颊边干涸的泪痕。
  ————
  秋阳正炽,暑气云消。皇帝与长公主朝堂之上的争执,仿佛也随着燥热的风丝散尽。太极东堂的双鹤香炉照旧吐出青烟,虚渺地飘过御座上皇帝的脸庞,只余下香气萦绕在太平长公主眉间。
  十几年前的将府秘事,早在岁月风烟中模糊了颜色。可总有好事之人四处打探,从只言片语中隐约勾勒出旧事的痕迹。
  百官公卿都提心吊胆,生怕皇帝冷不丁重提此事,再惹得太平长公主不悦,让他们一个个如坐针毡。
  好在皇帝并未再提起生母之事,只是在无人之时,时常盯着正福殿的十二扇云屏出神。
  云屏上是彩绣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四季风光满目,他的视线却总是停留在惊蛰二候。
  是一幅棠棣。
  殿中侍奉的宫人越发屏气敛息,听闻皇帝苍凉的笑声,禁不住心尖发颤。
  数日前太平长公主造访时,皇帝失手打碎了一只绿瓷茶盏,长公主瞥了眼满地瓷片,随口吩咐他们清扫干净。皇帝没有说什么,却在晚间临睡时,盯着金砖缝隙漏扫的碎碴,怔怔地枯坐良久。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1)
  听闻低语,宫人偷眼打量,瞥见皇帝从案头银钵中拈起一枚蜜饯,怔怔地望了许久,却又不明所以地笑起来,狠狠地扔到地上。
  ————
  前朝的风波,到底瞒不过深宫之中的太皇太后。
  显阳殿的庭阶上落满碎花,因着太皇太后喜欢这景致,宫人都特意留着不扫。
  太皇太后将近八十高寿,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里,再没有谁比她更长寿。她送走了英年早逝的丈夫和幼子,送走了寿终正寝的长姊和三弟,更是亲眼看着那个尊贵无匹的长子龙驭宾天。
  她倚着螺钿凭几,看窗外那株桂树簌簌抖下金粟,依稀香气混着药渣的苦味,在她鼻尖若有若无地弥漫。
  成之染随她的目光朝窗外望去,成昭远还是太子时移栽到东宫的百年老桂,正是与眼前这棵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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