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吴太妃抓住了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她留在这里不打紧,可你我不同,我……实在是害怕皇帝……”
  成追远张口欲问,可对方眸中的惧色有如实质,又使他不忍开口。宫中多耳目,有什么事情,等离开金陵再说不迟。
  他看着吴太妃将灯笼浸入鱼胶,浸湿的竹骨更显得斑驳。小窗外花枝影动,隐约传来显阳殿的梵唱声,忽明忽暗地混着蝉鸣,织成一张纤密的网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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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元之后第一次朝会时,云龙门上的铜钉结满了露水。太极东堂外引礼的内侍提着刺目的白纱灯笼,身后跟随的百官公卿显得格外沉默。刻意放轻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将散落的纸钱悠悠带起。
  孟元策素履在丹墀前顿了顿,瞥见殿阶螭首吐水口卡着半张字纸,似乎是未烧尽的经文,正以一种凄冷的姿态在风中萧瑟。
  初秋的凉意,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前的太极东堂平添了几分幽邃。他在入殿参拜的间隙神游天外,倏忽想起数日前家中老仆私语,说夜半路过太庙听见铁甲铮鸣。
  此刻凝神之际,那肃杀余韵倒像是从皇帝剑鞘里渗出来的。
  檐上不时飞起三两只老鸦,嘶哑的叫声混杂着叮当铁马,一阵又一阵地传到大殿里。它们在中元夜吃饱了祭品,叫声比往日浑厚了许多。
  成昭远莫名有些烦躁,手指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御座扶手。他盯着左下那一身素服,太平长公主鬓角的白花刺得他眼眶生疼。
  南郡王请求归藩的奏表,他留中不发,拖延了数日,成之染问起,都遮遮掩掩地蒙混过关,可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办法。
  成昭远望向玉阶之下的王盘牟。他即位之后火速将昔日的世子詹事调回金陵,做他的吏部尚书。
  不惑之年的高门显贵恬淡自持,在皇帝频频注目下终于开口。侍中颜粲家在三吴,性情冲和,有感于庶务劳形,自请解职东归。而侍中王玄契老迈不能视事,大病一场后也卧病在家。门下省侍中缺位,侍奉禁中,力有不逮。
  孟元策垂首听王盘牟禀报,禁不住抬眸,目光飘向成之染。太平长公主神色平静,只是眸中沉沉不化的凝思,似乎与他心中迟疑并无二致。
  蓦地他听到成昭远开口,嗓音在双鹤香炉的青烟里微微发颤。
  “南郡王给事禁中,参决军国重务。”
  第392章 枯水
  成追远始料未及,惊讶得忘记了领旨谢恩。
  成之染微微侧首,目光虽落在他身上,话却是对成昭远说的:“陛下怕不是忘了,南郡王身兼大任,不日将归藩。”
  “可如今朝廷需要他,”成昭远不由得扬起了声音,“朕也需要他。”
  他瞥见成追远低眉敛首的模样,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举止流露出些许局促,正攥着麻衣一角,并不敢抬头看他。
  中书令周士显拱手道:“南郡王于陛下诸弟之中最为年长,身份贵重,宜于居守……”
  他话未说完,素服冷不丁被侍中谢夷吾拽了拽,尚书令孟元策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荆州重镇,扼守上流,形势非常,是以高祖克江陵,接连以手足骨肉临州。如今陛下诸弟幼弱,唯有南郡王可堪大任,为国藩辅。陛下虽不忍南郡王远离,为社稷考量,自当割爱!”
  他音声朗朗,好似快刀划破布帛,周遭凝滞的气息也为之一散。
  百官公卿纷纷附和,落在成追远耳中,如同黏腻的潮水漫过朝堂,连金砖缝隙都堵得严严实实。眼前的众人脖颈低垂,弯成的弧度诡异地相似,他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眸,成追远奏表上的墨迹仿佛在氤氲,一点又一点,模糊了视线。
  殿外倏忽间一阵骤风,檐角铁马被吹得呜咽,叮当叮当声裹着三千里外的江涛,几乎要将他御座掀翻。
  有人低低地咳嗽起来,偷眼望向上首,年轻的帝王面色发白,嘴唇微颤。
  太平长公主始终静坐在蟠龙柱东侧,麻衣下摆粗糙的布纹,正随着漏刻滴答声,一寸寸浸染了御座下的光影。
  “请陛下准许南郡王即日返回江陵。”她指尖摩挲着鎏金书案的边角,那里不知何时被硬物撞破了漆皮。
  大殿中鸦雀无声,成昭远目光扫过下首的群臣,颤声道:“朕若不准呢?”
  “那便请陛下亲阅此物。”成之染从座中起身回望,江萦扇手捧玉匣跪呈御前,誊抄的高祖遗诏赫然在目。
  “太子进德日茂,社稷有寄。太平公主善相毗辅,思弘治道,内外众事,悉与参怀……”
  成昭远猛地站起身来,长姊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此刻却有如锋芒。
  成追远见势不妙,赶忙拜伏在地,道:“臣愿长居金陵,为陛下分忧!”
  上首只一瞬静寂,成昭远拂袖越过御案,翻飞广袖将博山香炉带倒,骨碌碌砸在金砖上。
  “退朝!”他冲出殿门,虎贲羽林未及横拦便被扫开,惊得众人慌忙避让。
  日光照亮了皇帝歪斜的玉冠,他死死咬着嘴角,汗水从脊背滑落,浸透了素麻中衣。
  殿阶螭首凸着铜铃般的眼睛,昨夜凝结的霜露腾起白烟,追随御道上的皇帝大步远去。
  满殿私语如沸水将溢,太平长公主静静地拾起香炉放回案头,啪嗒轻响骤然将人声镇住。香灰已倾翻一地,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周士显喉头滚动,谏言不由得噎在喉间,因为他看到对方抬起了眼眸。
  “派人跟着他。”
  嗓音比晨露还清冽。
  领军将军温印虎拱手领命,披麻的衣甲擦过素幡,还残存着冷香的余韵。王盘牟欲言又止,收紧了手中笏板,隐没于噤若寒蝉的朝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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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昭远奔回正福殿,用力撕扯着丧服系带,朝阳沿斑驳麻衣扭曲变形,缠得他颈间浮起数道红痕。
  他高呼宫人捧来锦袍,胡乱裹上身,一把抓起佩剑冲出殿外。
  玄武门下,朝露未晞。甲兵尚未来得及阻拦,便被皇帝疾驰的赤骥撞开。铮铮马蹄仿佛要将青石板刮出火星,震得道旁悬挂的素绢灯笼颤动不已。
  他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可勒马停在街口,天下虽大,却不知何处容身。
  成昭远喉间滚着未出口的哽咽,赤骥的鬃毛随疾驰而震颤。道旁行人纷纷避让,不知是谁家年少,竟敢在金陵纵马。
  城郊的稻田泛着金浪,疾驰的骏马从近旁擦过,惊起成团蠓虫扑在汗湿的后颈。当马匹终于力竭停在山脚,他才发觉前方是皇陵方向。
  他信马由缰,哒哒的马蹄在道中回荡。山林里空空荡荡,日头已升起,薄雾仍氤氲未散,裹着松针的苦香扑鼻而来。
  那味道似曾相识,成昭远思忖良久,惶然惊觉,竟是像极了高祖染病时的药气。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出来得匆忙,此时才发觉穿得单薄,丝丝缕缕的凉意在周身弥漫。
  他略一迟疑,仍打马向前。褪色的彩幡从枝头垂落,轻轻扫过马鬃,山道忽转,古刹残垣映入眼帘。
  报恩寺。
  有些破旧的匾额斜挂门头,裂缝里探出几茎野菊,如同几颗晶莹的泪珠。
  成昭远勒缰的手突然僵住,他隐约觉得这寺名熟悉,不过一时也想不出来由,大抵是从前见过罢。金陵的寺庙众多,他还在东府时便四时捐赠,在不少庙宇里燃灯供佛。
  他不由得苦笑,这些年来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赤骥不安地打了几声响鼻,缓缓驮着他往深林里走。清秋鸟鸣声此起彼伏,此间时节仿佛比山下迟缓,惨淡的朝阳如同中元的夜月,浑圆而冷寂,不带有人间的一丝温度。
  黑松林里有一块残碑,刻写的文字已漫漶不清。成昭远翻身下马,到近前细细分辨。
  纵横的笔画之间,成追远请求归藩的奏表又晃到眼前。那是他阿弟亲笔所写,字迹虽然比幼时有长进,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羸弱。
  他更愿将其归结为娘胎里带来的劣根。
  鸟鸣声不知何时停了,松林间静悄悄的。
  成昭远蓦然回首,却见一人正站在不远处树下,是个比丘尼的打扮,缁衣下摆沾着干枯的苍耳,怀中抱着个竹篓。
  她抬眸的一刹那,他仿佛撞进一泓幽深的寒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青岩蜿蜒,镌刻着太平长公主长身玉立的背影,沉淀着千里荒台上焚天大火的烟灰。那一双睫羽轻颤,细碎磷火在眼尾游弋,恍若子夜乱葬岗飘荡的引魂灯,依稀沾染了前朝宗庙倾塌时的血锈。
  成昭远喉间腥甜,朝会咬破的伤口又渗出血丝。他隐约看到乾宁二年的白绫在日影中飘荡,他的生母被绞杀那日,也是这般雾锁重楼。
  心底惊涛骇浪之声中,他听到自己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比丘尼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分明如古井无波。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腰间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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