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成雍的孝帽歪了半边,汗湿的鬓角粘了纸屑,依稀是一片烧剩的往生咒。他瞥向梓宫后的玄甲军,那些曾随成肃征战的旧部,此刻正号哭着抛撒纸钱。纷纷扬扬如月落星沉,飘入送葬百姓的麻衣。
  梓宫归葬于金陵城东郊蒋山,仁孝皇后已移葬于此。玄宫此始,万事长毕。
  送葬的浩荡人群在山陵神道下宫止步,低回挽歌被热浪蒸得扭曲,斜晖仍光芒万丈,让人睁不开眼睛。
  成之染跪在烈日烟尘里,乌发被汗水粘在颈侧,鬓角的银丝微微晃动。
  高祖崩逝以来的日日夜夜,她心间充溢着难以自抑的哀伤,如鹅毛大雪淹没一切杂思。成肃临终絮语在耳畔翻来覆去,密密麻麻的字句模糊得令人眩晕,她被巨大的惶遽攫住心口,却无法伸手挥散眼前的迷雾。
  目光随梓宫远去,她仿佛看到墓室壁画上的持戟将军抬眸望来,熟悉的年轻眉眼,正是当年宣武军营中教她习武的沈星桥。
  斯人已逝,往事如烟,不曾开口的询问,或许再也得不到回答。
  纸扎的千军万马熊熊燃烧,暮色中火舌缭绕,混着柏香的烟霭飘入玄宫。那里陪葬着彭城忠武王的衣甲,甲片缝隙还残留着枯涸的血痕。梓宫深处的金丝被下,高祖武皇帝僵硬的指间,仍攥着一枝枯萎的玉兰花。
  凄厉的清角之声刺破天际,山陵外响起雄迈而呜咽的战歌,是大江南北传唱已久的《犀甲》。
  泪水夺眶而出,成之染倏忽想起十年前的楼船上,她随成肃并肩在船头眺望京门,那时节风光满目,乾坤浩荡,心中亦豪情无限。
  只是这一生青云之路,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一天。
  第390章 端倪
  送葬的人群回到台城时,成追远额角已磕出血痕,红肿的眼睛抬起,斑驳目光掠过满城缟素,恍若记忆中的彭城飞雪。
  延昌殿依旧飘着灵幡,尚未撤下的花梨木供案,静静摆放着成誉的断剑。它锈迹斑斑,在案上显得有些突兀。
  成追远一把将断剑抓起,扑跪在成追远面前,嗓音沙哑得令人酸涩:“臣请携此剑镇守荆州,以告慰高祖在天之灵!”
  “阿弟糊涂了,”成昭远拭去他脸上泪痕,眸中晦暗不明,“这把剑,要留给二叔。”
  话音未落,绮窗外炸响一声惊雷,倾盆大雨顷刻间呼啸而至,淹没了世间一切人语和悲声。
  成追远出宫时一步三回头,在雨帘中回望这巍峨宫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二日雨霁天晴,正福殿檐角鸟雀翻飞,啁啾啼鸣随溽风拂过素幡,新帝的寝殿仍满目肃然。
  成之染素服在身,广袖从案头博山香炉旁扫过,烟丝扑在京门送来的急报上。
  “前几日,西河宋氏的亡命之徒,趁国丧之机,率数十人在城中作乱,已被东郡王府中张司马击斩。”她将奏表按在御案上,指尖处“京门”二字格外刺眼。
  成昭远神情有几分倦怠,道:“此事既已平定,高祖刚刚落葬,再过几日……”
  “正因为高祖刚刚落葬,如今才等不得,”成之染盯着他微微歪斜的玉冠,道,“西河宋氏自乾宁初年族诛,漏网之鱼散布在江淮之间。如今亡命作乱虽是在京门,究其根源,却在于广陵。唯有将广陵守住,贼人才不能渡江南下。二郎毕竟太年轻,留给人可乘之机。”
  成昭远扶着御案,道:“阿姊的意思是……”
  “另择良将驻守广陵。”
  成昭远不由得蹙眉:“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有些过了?”
  “扬州内地,物阜民丰,百姓安乐,金陵的威胁不在于南,而在于北,”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不怕有第二个张灵佑,只怕有第二个贺楼骞。”
  成昭远沉思不语,目光落在案头博山炉,倏忽发现炉身下饰的龙柱上,一人正手攀龙首,坐于龙身之上。他登时有几分不悦,盘算着让人换一个新的,冷不丁又听到成之染开口。
  “国朝初建,根基浅薄。遭逢高祖崩逝,胡虏窥边之时,又不知有几分觊觎之心。江淮防务,刻不容缓。”
  成昭远仰头望着她,抿紧了嘴唇,问道:“那么阿姊想派谁?”
  “护军将军,桓不识。”
  成昭远未置可否,半晌,沉吟道:“此事仍要与二叔商议。”
  午后匆匆一场急雨,整个宫城又变得湿漉漉的。成雍刚跨过正福殿门槛,就看见自己长子垂首坐在御案下首,身上的素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成修远从广陵赶回为高祖守灵,数月来衣不解带,早已枯瘦得没了模样,望见他父亲赶来,也只是微微欠身。
  成之染见成雍进门,从座中起身,道:“叔父来得正是时候。”
  成雍扫了上首成昭远一眼,发觉新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免惊讶道:“这……这是怎么了?”
  “京门有贼人作乱,叔父也已经听说了罢?”成之染音声徐徐,道。
  “臣惶恐……”成雍咳嗽了两声,登时又有些惴惴不安。他任由成之染搀扶落座,摇头道:“一时失察,望陛下恕罪……”
  成昭远看了看成之染,道:“叔父何必多礼,我又岂是怪责之意?”
  “那……”成雍有些发懵,望着一旁紧张兮兮的成修远,道,“这又是何意?”
  “叔父身子还没养好,留在金陵,不要再走了。”成昭远开口,目光落在成雍身上,似乎有几分欲言又止。
  成雍闻言颇有些迟疑,他向来不喜金陵,蹙眉道:“京门重镇,乃金陵腹心。一朝有变,为患颇深……”
  成之染出言打断了他:“让二郎到京门去,接替叔父做兖州刺史。”
  成雍一时卡了壳,擦了擦额角水渍,问道:“二郎离开了,那广陵又该如何?”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目光与成昭远一触即分。她反问成雍:“叔父以为呢?”
  成雍愣了愣,御座之上的新帝面无表情,而成之染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已逝的兄长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朝廷大事从来不会过问他,而他这些年久在藩镇,对朝中之事也不甚明晰。
  广陵的守将人选,成之染居然问他,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思索一番,道:“广陵扼守江北,亦是朝廷藩篱。刺史人选,自当慎之又慎。不如与宰臣商议,再作定夺。”
  袅袅烟丝从镂空山峦间散出,有如仙气缭绕。成昭远打量了许久,冷不丁说道:“五郎如何?”
  成雍难掩意外之色,当年成追远不过稚子,成肃便让他去做荆州刺史,广陵虽亦是重镇,与荆州不可同日而语。他委婉劝道:“五郎于诸皇弟之中最为年长,去广陵,只怕是有些大材小用。”
  成之染似乎轻笑了一声,成雍赫然抬头时,瞥见成昭远脸上淡淡的不悦。
  年轻的帝王半晌不语,忽而道:“二郎可先去京门,至于广陵,再议不迟。”
  成修远颇为顺从地领命离开,成雍追到丹墀下,一把拽住长子的素服:“京门若有变……”
  “阿父放心罢,”成修远有些蔫蔫的,道,“长姊方才已叮嘱我了。”他犹豫了一番,又道,“这时节不甚太平,若是能留在金陵便好了。”
  成雍恨铁不成钢,低声呵斥他几句,瞥见成之染立于殿门,于是挥挥手让成修远退下。
  成之染伫立良久,回身时,成昭远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都一声不吭。
  “荆州重镇,非成氏血脉不可居守,”她缓缓向殿首走去,檐下铁马好似环佩玲珑,“如今诸弟年幼,唯有五郎可堪大任。陛下为何要动他的心思?”
  “荆州僻远,一别经年,未免思念。更何况五郎聪慧,在广陵甚是相宜。”
  成之染打量他几眼,道:“顾此失彼。”
  成昭远轻嗤一声,盯着博山香炉腾起的烟气,道:“阿姊常说要任人唯贤,怎么到了五郎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我所说的并非因为五郎,而只是因为荆州,”成之染立于玉阶下,微微仰首望着他,道,“荆州显要,与寻常州郡不同,用人要务,在于上下一心,唯有如此,社稷才能长治久安。”
  成昭远神色微变,似是有些不耐烦,摆弄着御案上的玺印,半晌忽而道:“桓不识若是走了,我要让钟长统做护军将军。”
  松滋县侯钟长统自西征归来,一直在东府辅佐世子,高祖在世时做了太子左卫率。他已经年过半百,又是随高祖征战多年的部将,成之染不无不可,略一思忖,道:“北徐刺史杜延寿与高祖同年,在彭城数年,近来也频频告病。彭城险要,不如让钟长统替他。”
  “阿姊!”成昭远攥紧了玉玺,螭虎纽硌得他手心发红。
  成之染见他有几分委屈,语气不由得温和了许多:“我不希望杜延寿成为下一个董荣。阿弟若是为钟长统考量,不该将人拘束在金陵。”
  成昭远皱紧了眉头,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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