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成之染颔首:“刺史劳苦功高,自然不会亏待。”
傅亭微赶忙拜谢,被对方一把扶起。
“能与故人重逢,是我之幸,”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郎君自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也好让我答谢当年龙编城款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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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朝会那一日,金陵城春寒料峭,老鸦声里混着交州象群的嘶鸣。
傅亭微特意换上了交州独有的藤甲,凝结的海盐在日光下泛出霜花似的白。他身后数头战象披金挂银,驮着林邑贡品列队入城。
金陵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高大威猛的巨兽,好奇又害怕地在道旁张望,战象每每翻动卷鼻,总在人群中激起一阵阵惊呼。象牙上缠的绛纱被风吹起,眼尖的孩童一眼望见,底下露出了未擦净的血迹。
大司马门的铜钉金光依旧,只是在象群踏过时隐隐震颤。第一声象鸣穿透太极殿的九重锦帷,惊得殿中老臣手中的笏板“当啷”坠地,颤颤巍巍地俯身拾起时,尚未平顺的呼吸又被一声声象鸣截断。
成肃扶着鎏金凭几起身,亲自到殿外观望。二十丈外的丹墀下,披着鲛绡的巨兽正昂起头颅,长牙如利剑出鞘,折射着旭日光芒。
“臣,代刺史献捷——”傅亭微跪在阶前,周遭有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微微抬眸,眼前汉白玉石阶仿佛绵延不尽,上首传来一道邈远的声音。
“起来说话。”
有人领着他步入大殿,殿中的金砖平整黑亮,影影绰绰地倒映着他的身形。
御座之上的成肃摩挲着交州奏表,不时打量着年轻的使者,询问他交州战事。
傅亭微对此如数家珍,只是稍有些紧张,余光瞥见成之染素衣一角,禁不住抬头看时,赫然对上她安抚的目光,心中顿时平静了三分。
林邑国袭扰交州,由来日久。此番前去征讨,他父亲亲率交州大军万余人南下,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林邑国战败乞降,从前被抄略的百姓都得以放还,还进献了许多生口、大象、金银、古贝之类,这战果让他父亲很是得意。
成肃闻言也颇为赞许,颔首道了声“好”字:“刺史傅临,志节亮直,肆勤树绩,可进号辅国将军,赐金虎符。”
他说罢低咳了两声,傅亭微欢喜拜谢,并未察觉帝王的异常。成之染敏锐地抬眸,她父亲依旧是往日不怒自威的神色,只是眉间的深痕,似乎比往日更加深重。
退朝时寒雨零落,殿外的象群昂首长啸,被驯兽的仆从赶回别苑安置,它们将留在金陵。
成之染驻足遥望,见象群远去,不由得喟然。它们才是真正的离家万里,注定了将来要埋骨异乡,如果这巨兽通灵,可会思念故园?
徐崇朝看出她心中所想,宽大的袍袖掩映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此间安乐,无复征战,岂不为美?”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身后忽而传来傅亭微的声音。
“是徐郎君么?”他有些迟疑。
徐崇朝向他一礼:“傅郎君,久违了。”
傅亭微见对方身着紫袍,一时摸不清深浅。徐崇朝有事在身,也并未与他详谈。傅亭微跟随成之染走在阁道上,心中反复咂摸着方才所见,禁不住脱口而出:“徐郎果真得偿所愿了……”
成之染止步回望,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她起初并未听清,待回想过来,不由得失笑,道:“或许我还要谢那雨师。”
傅亭微一笑,手捧金册看着她,眼前之人,似乎与往日并无二致。
二人进了散骑省衙署,堂外一少年叩门,向成之染呈上尚书省送来的书奏。她如今录尚书事,尚书省往来文书,莫不经过她的手。
傅亭微望着那少年,眸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待那人退下,他说道:“方才那郎君,看起来好生眼熟。”
“他?”成之染目光随那人远去,轻轻道,“他是元七郎幼弟。”
傅亭微怔然。
“元七郎战死长安时,这孩子才十五岁,在襄阳家中,我派人接他到金陵来。元七郎当年辞亲远游,也是他这个年纪。”
傅亭微喉头一紧,当年溪畔林丛间银甲初见的场景,随窗外啁啾鸟鸣劈进脑海。他默然良久,对成之染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我初到金陵,也是在宫中遇到殿下,那时候说过,等着殿下四海扬名那一日,我再来拜会。”
“我记得,”成之染望着堂中新挂的岭南舆图,喃喃道,“都已经这么久了……”久远得仿佛是一场梦。
“这些年我在交州,虽不曾荒嬉度日,到金陵一看,才知道自己一事无成。如今惟愿殿下还能记得我,待到将来重逢之时,我也能像殿下一般四海扬名。”
“好,我在此敬候佳音。”成之染颔首。杨槐叶片漏出的细碎金光落在眉间花钿上,恍如旧年交州刺史府窗外的芭蕉树影。
第381章 丹阳
傅亭微离开金陵前一日,亲手在散骑省廊下栽下一株荔枝树苗。这一路万里奔波,远道而来的纤细嫩苗还倔强地活着,嫩叶微微在风中舒展开,指向岭南的方向。
成之染和徐崇朝将傅亭微送到新亭,此去山河邈远,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珍重”。
徐崇朝望着交州使者一行远去,心知眼前所见的虽是长史,将来终有一日会成为刺史。
“交州刺史之位父子相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成之染叹道。
徐崇朝似是一笑,道:“十年前在交州之时,你也曾见过傅临,虽地处蛮荒,却归心华夏,平心而论,确是勤政爱民的好官。听闻这些年每逢岁荒民饥,他便用私财赈济百姓,在交州一带很是得民心。如今这位傅郎君,看起来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将来或许也是位良吏。”
“交州毕竟僻远,朝廷鞭长莫及,不只是刺史,各郡太守,也大都出自北地傅氏。从前朝廷式微,对南境多有松懈。如今重振朝纲,自不能容许交州放任自流,”成之染摇了摇头,道,“那位傅交州年近半百,也许过不了许多年,朝廷终归要直面此事。”
徐崇朝见她若有所思,春风拂面也吹不散满怀思绪,不由得笑笑:“与其关心万里之遥的交州,不如关心你脚下的扬州。”
乾宁三年琅邪王平之病逝,成肃颇费了力气和手段,将扬州刺史之位收入囊中,十余年来从不曾假手他人。他如今做了皇帝,深知此位非同小可,因此对于继任人选慎之又慎。
成之染知晓成肃属意于她,不过她业已身兼数职,分身乏术,于是举荐徐崇朝统领其事。徐崇朝进号中军将军,驻守东府城,解丹阳尹一职。而这丹阳尹,如今正悬而未决。
成之染有意让军府主簿谢鸾出任,而东宫想用吴兴太守王盘牟,彼此至今争执不下。
“此事,我再与父亲商议。”成之染眸光沉沉。日暮寒鸦荡过一丝孤影,宵禁的鼓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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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帝寝延昌殿。
成之染端坐下首,指尖摩挲着丹阳尹银章,沟壑纵横的文字明暗交错,如同窗外参差披拂的树影。
谢鸾的数纸策论摊在御案上,一旁名刺上“父讳”二字,枯槁得仿佛被火舌舔过一般。
“谢鸾……”成肃脸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当年他父亲与李劝星同逆,抗旨于廷尉自尽。至今思及,心中不平。如何能轻易用他?”
“丹阳尹一职,关乎京都安稳。谢鸾曾在父亲太尉府供职,乾宁十四年入我镇国府,才华出众,见识不凡,有目共睹。若能出任丹阳尹,定能保一方太平,”成之染微微欠身,缓声道,“当年之事,形格势禁,纵使是父亲,也多有身不由己之处。谢鸾秀毓名门,忠心体国,虽为谢让之子,性情与其父大不相同,父亲又岂会不知?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任人唯贤,方能使社稷昌盛。”
成肃陷入了沉思,手指轻敲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姊是要把逆臣之子安在龙脉咽喉?”下首成昭远眉头紧皱,不悦道,“丹阳尹之位何等重要,朝廷也并非无旁人可用。王盘牟辅佐我副贰东府多年,才地兼美,堪当大任,岂能舍了他,随意任用一个有旧怨之人?”
他侧首盯着成之染,目光中满是质疑:“阿姊此举,不会是另有私心罢?”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平静道:“我一心为朝堂社稷,何来私心?若因旧怨便埋没人才,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阿姊好大的胸怀……”成昭远似是冷笑,掀起了旧账,“去岁颁布优复诏,蠲复数郡租布三十年。京门桑梓本乡也就罢了,连彭城也要免赋?国朝初建,百废待兴,府库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成肃咳嗽了两声,将怀中暖炉往面前重重一顿,松灰震出几点落在御案上。
“阿弟这番话,真是让数万元从将士寒心,”成之染只是淡淡道,“宣武建勋,南征北战,死伤无数,才有你我之今日。朝廷此举,既能使百姓休养生息,又能彰显朝廷体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