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她特意问过成昭远,那罐中装了何物。成昭远将瓷罐送来,里面是满满一罐小小的纸鸢,称不上精巧,但足以看出,它们的主人颇费心思。
生死之际,庾载轩牵挂之物,居然是这个……
成之染未免黯然,成昭远问她该如何处置,她便留下那瓷罐,中元之夜将纸鸢付之一炬。
温太后听说这件事,生怕她招引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惊怪了数日也就忘记了,如今望向她的目光温和而慈爱。
成之染回神,勾唇道:“请祖母放心。”
成洛宛已经六岁,懵懵懂懂地跟着成肃,被玉辇载回延昌殿。徐徐秋风裹着龙涎香,飘散在殿中雕梁画栋之间。册仪的喧嚣在此间散尽,她正与幼弟抢夺御案上的石榴时,通传内侍的高呼声次第传来。
姊弟二人齐齐朝门口望过去,成之染从天光中向他们走来,盛重的翟衣萦绕着秋阳华彩,仿佛比方才大殿上更绚烂三分。
成洛宛抢先扑到成之染怀里,徐长安慢了一步,气得哭起来。
“哭什么?”上首传来成肃的声音,他拍了拍手,对徐长安道,“鹊儿,来,到外祖这来。”
成洛宛牵着成之染的衣角,扭过了她的视线,仰头问道:“方才外祖说,我以后也能做公主,这是真的吗?”
成之染摸了摸她的小脸蛋,侧首望向成肃,眸光似是询问。
而回答她的,是成肃苍凉满怀的笑声。
待笑声退散,成之染敛容一拜:“承蒙父亲体恤,女儿感激不尽。只是倘若勋荣只限于我一家一姓,又岂是我的本意?”
成肃将徐长安搂在怀里,似乎笑了笑,道:“你又是何意?”
“散骑省改制,我的萧中郎兼任散骑侍郎,可这还远远不够。请父亲遣使分行四方州郡,访求贤媛,若有一操可称,一艺可纪,则征辟至京,给事禁中。如此则不屈天下之才,我亦无憾。”
成肃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掰了一小块石榴塞到徐长安嘴里,徐长安一嚼,汁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旋即被他抹到了脸上。成肃笑着拿锦帕为他擦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成之染,道:“使者的人选,你都已经想好了?”
成之染颔首:“我已拟定名册。”
御案之侧的金鹤香熏昂首飘出香气,氤氲在成肃眼前。半晌,他说道:“那便由你去做罢。”
成之染步出延昌殿时,高檐外长天传来几声雁鸣。孟元策在殿外等候多时,见到她登时喜上眉梢,拱手道:“恭贺殿下!”
成之染微微一笑:“孟公客气。”
孟元策笑道:“今日殿下册仪,正逢交州使者送来了祥瑞,足以见殿下实乃大德之人。”
“交州使者?”成之染暗暗称奇。
孟元策压低了声音,道:“交州刺史傅临,送来南海所出白玉观音。”
他话音刚落,通传道:“孟公,莫让圣上久等了。”
成之染盯着他的身影没入延昌殿,明媚的秋阳险些晃了她眼睛。交州与金陵万里之遥,傅临的使者从龙编城出发时,只怕朝廷还没有改天换地。如今这所谓祥瑞,不知是要送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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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刺史府后园的荔枝压弯了枝头,殷勤的府吏呈上厅堂,刺史傅临正对着几案发怔。面前摆着的信笺,是去往金陵的使者半道派人送回的。
新帝已即位,改国号为梁。
长子傅亭微愁眉苦脸,他们那祥瑞,只怕送错了地方。
“使君!”亲兵撞开房门,大喊道,“林邑蛮送来降书!往日抓走的百姓都已经送还!”
傅临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笑,将面前字纸揉成了一团:“天大的好事,务要好生向朝廷告捷,就当是我送给新帝的贺礼了。”
“对,对,就这样!”傅亭微猛地拍案,眉宇间跳动着难言的兴奋,“阿父让我去,我要亲自去!”
傅临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叮嘱道:“万事小心。”
第379章 远道
细碎雪粒扑在傅亭微眉睫上,将他有几分黝黑的面容镀上了一层白霜。
从驿舍出来才不过数里,眼前的官道又寸步难行。他望着道旁倒伏的竹丛,握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翻身下马时,交州特制的犀皮靴踩在泥地里,如今浸透了雪水,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着冰刀一般。
时值建武元年腊月二十七,离正旦只剩三日,本该抵达金陵的交州使团却被困在江州驿舍,拖拖拉拉已有小半个月。
“郎君,前头山道又塌了。看那个样子,最快也要到明日才能通路……”探路的亲随把冻得通红的脸一抹,睫毛上结着的冰晶化成了雪水,“要不先回去?”
见傅亭微默不作声,他识趣地闭嘴。
另一亲随道:“豫章太守府刚往驿馆送了炭火,说有一头象好像不太能动了……”
从龙编城一路而来,献捷的战象已经病死一大半。傅亭微眉睫一颤,垂下了眼眸,将怀中盛着捷报的木匣贴得更紧了些。
岭南特产的黄檀木匣泛出独特的酸香气,熟悉的故园气息,倏忽让他想起临行前父亲交代的话:“此去金陵奉表献捷,定要让新朝知晓我交州儿郎忠勇。”
可如今连正旦朝会都赶不上,说出去实在是让人笑话。
傅亭微心事重重,从龙编城出发之时的壮志豪情,早已被数月以来越发寒冷的漫漫长路消磨殆尽。
距离上一次到金陵,已有将近十年了。同是当年那条路,如今怎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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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二年年初冷得紧,冰天雪地里,金陵城依旧洋溢着年节的喜庆气息。大街小巷到处张灯结彩,青石板路上的残雪也映得红艳艳一片。傅亭微的犀皮靴踏过,依稀能听见靴底咔嚓咔嚓的细响。
他从宣阳门进了皇城,道旁的百官府署鳞次栉比,几乎让他花了眼。好不容易找到了祠部大门,门上的铜钉幽幽地泛着寒芒,他低头紧了紧官袍束带,岭南酷暑使这身绿袍显出几分陈旧。
随行府吏将交州刺史的凭信呈上,与祠部小吏对答之间,喉间呼出的白雾消散在风中。
青袍小吏掀起眼皮将来人打量一番,验看凭信时轻笑了一声:“交州刺史却是勤勉,不曾见到朝廷为简省民力,数月前停遣冬使的诏令?”
傅亭微见状上前,解释道:“我乃交州长史傅亭微,奉刺史之命奉表献捷,并非冬使。”他解下符传,手不由得顿了顿,木牌上的文字被冰霜模糊了棱角。
“哦?”小吏多看了他几眼,目光在木牌上停留一瞬,道,“奏表在何处?”
傅亭微取出黄檀木匣,封条上交州刺史的印痕已变得暗红。
那小吏接过,屈指弹了弹木匣,颔首道:“回去等着罢。”
随行府吏面面相觑,傅亭微反而显得平静。他盯着那小吏身影消失,对手下人道:“走。”
随从怔愣道:“谁也没见到,这就回去了?”
“他不是说了,回去等着。”傅亭微回身一望,官署高檐上正落下水滴,滴到往来小吏的冠上。他似是一叹:“皇帝,岂是轻易能见的……”
众人闻言,都难掩失落。傅亭微不以为意,他已许多年未到金陵,如今也正要看看,金陵城,是否还一如往昔。
秦淮绿水摇曳着粼粼波光,蜿蜒穿过南城的朱楼翠幕。
咿呀桨声搅动昨夜抛放的浮灯,纸糊的鲤鱼仿佛从波纹之间活过来,悠悠衔住贵游子弟抛落的五铢钱。画舫上传来宛转笙箫,窗纱倒映着伶人广袖,门客在船头按剑而立,惊得擦肩而过的舢板匆匆避让。
桥头卜卦的葛衣老叟捋须长吟:“船疑海槎渡,珠似客星来——”(1)
话音未落,淹没在西域商队驼铃声中。
傅亭微踩着青石板上的残雪,两岸斜挑的酒旆让人目不暇接。当年离京时,分明有辟邪神兽蹲在朱雀大航,如今却只看到一只只衔穗的铜雀,他疑心自己过于久远的记忆失了真。
“郎君要新纸么?”挑担少年截住他的去路,亮晶晶的眸子闪着光,“我这里比别处便宜三成,国子学生都爱用这个抄经。”
竹篓里白纸透着草木清香,看上去确是上乘。傅亭微禁不住一笑:“你看我像是读书人?”
少年笑了笑,这郎君衣着有别于金陵人家,他一打眼就看出来了,于是道:“读书不读书,倒也不打紧,太平公主广纳贤才不拘一格。郎君买些纸,先练练自己名字,好自投名刺才是!”
“太平公主……”傅亭微一怔,耳畔冷不丁飘来茶肆里的嚷嚷:“太平公主偏用那些破落户!一个铁匠的女娃,居然能进公主府……”
他问卖纸的少年:“这位太平公主是……?”
“你竟不知道?”少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的手也收了回来,谨慎道,“莫不是北朝的细作罢?”
不待傅亭微分辨,少年忙不迭挑担走开了。
傅亭微心中郁郁,望见桥头茶肆的灯笼在风中轻晃,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他与随从一道进了门,正逢说书人踩着茶客喝彩声登台,醒木往掉漆的几案上一拍,惊得炭盆里火星四溅,霎时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