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成之染枯笑:“父亲忘了颍川庾氏的下场吗?”
  成肃瞥了她一眼,道:“庾昌若若是做了皇帝,岂会有你我今日?”
  笼中鹦鹉突然开了口,扯着嗓子随他道:“岂会有你我今日……”
  成肃手中一空,字纸被成之染一把夺过,白纸黑字刺得她眼眸发酸。
  “父亲的今日,是用白骨堆成的!”成之染几欲堕泪。
  成肃只是望着那鹦鹉,艳丽的毛色是此间鲜有的光泽。他眸中似乎亮了亮,道:“不错,我杀了许多人,杀光了所有拦路的人。你也杀了许多人,换来苏氏的社稷血食。我未能如愿,你呢?”
  尽已如愿了吗?
  不知怎的,宗寄罗的面庞从眼前一晃而过,洛阳的春风或许已吹绿河畔垂柳,她却还在遥遥无期地等着,被朝廷封为宁朔将军啊……
  成之染一时怔然。
  成肃笑了笑:“可是白骨堆里长出的明日,必不会如今日这般不堪一击。”
  离开东府时,成之染在门前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神色黯然,禁不住问道:“第下可还好?”
  “孟仆射,”成之染抬眸,道,“仆射也是来劝进的么?”
  孟元策默然良久:“朝议纷然,众望所归,孟某又岂能逆天而为。”
  成之染点了点头,径自要登车。
  孟元策唤她一声:“第下以为有何不可?”
  成之染不答。仪仗迤逦远去,孟元策伫立良久,唯有一声叹息。
  第376章 即位
  乾宁十六年夏四月,大朝会。
  五更鼓响,雄鸡高唱,天色大明。天边残星尚存二三,太极殿门却迟迟不开。
  殿外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直等到日影煌煌,凝满朝露的官服又被风吹透,凉飕飕地沁入骨髓。天子既没有出现,又没有取消朝会的传讯。
  成之染一动不动,望着大殿外陈列的江州铜钟,被金灿灿的日光晃了眼。
  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窸窸窣窣又一阵骚动。
  侍中王玄契有些耳背,侧着头问一旁的袁放之:“今日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殿门忽开,天子素服而出,著白纶巾,白衣凛然。
  高悬的朝阳照亮了他的面容,年逾不惑的眉眼枯涸瘦损,声音比春冰更脆。
  “诸卿……”天子道,“天生圣人,必有祥瑞。年来种种,实所共鉴。往昔庾氏篡逆,苏氏已无天下,仰赖梁王之力,绵延十有六载。鼎命已移,朕亦洞然,今当亲解玺绶,以奉梁王。”
  他展开手中的诏书,赤纸上墨迹昭彰。百官静默了一瞬,旋即拜伏在地,山呼万岁圣明。
  成之染伫立良久,仰首对上了天子的目光。天子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烁日流焰,在白玉长阶上投下了血色的影。
  是日,天子逊位,出居青溪宫,百官拜辞。策书至东府,成肃坚辞不受,奉表陈让。
  ————
  蝉鸣撕破晨雾,东府朱门洞开,文武群臣白衣素冠,手捧黄帛鱼贯而入。侍中王玄契立于百官之首,捧着玺绶的双手抖个不停。他在堂下高诵劝进表,苍迈的嗓音混着莺啼回荡。
  “臣等闻五帝异制,三王殊礼,皆随时而变。梁王德合乾坤,功逾伊吕,麒麟现世,玄圭承命,嘉禾生于郊野,金钟出于江河,此乃天命攸存,神器当归……”
  门扉吱呀一声轻启,成肃命人将进封梁公时的斧钺弓矢奉还,幽幽的声音从堂中传出:“臣本布衣,幸逢圣主。今已老迈,愿乞骸骨,归于故里。”
  话音未落,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一声又一声绵延不绝,如同檐角轻晃的风铃。
  百官第二次前来劝进时,枣花绚烂,日头正毒。成肃立于水轩中,花落帘帷,和风细动。
  “梁王殿下……陛下!”尚书右仆射孟元策捧着玄色漆盒跪在青石板路上,顿首道,“京门现白雉,寿阳涌醴泉。臣等非求高名,陛下实应天命。今若不许,臣等当触柱死谏!”
  他的进贤冠有几分歪斜,花影中不经意间一打眼,像极了他许多年前英年早逝的兄长。
  成肃只是叹息道:“臣有罪,万死不敢辱神器。”
  盛夏天长,溽暑难消。成堆的劝进表在案头摇摇欲坠,最上端那卷被潮气洇湿边角,墨迹晕成飞鸟尾羽的形状。
  “臣等昧死以请!”中书令周士显又一次来到东府,率百官跪谏,在青砖上磕出此起彼伏的闷响。
  自堂外投来的扭曲日影,掠过乌压压人群,恰巧停在成肃皂靴前。他伸手越过几案,随意翻开一封奏表,许久都沉思不语。
  砚台残墨映出他鬓角新生的白发,此时竟格外晃眼,好似京门江畔的芦花。
  “啪嗒”一响,是成肃将奏表合起的声音。
  “诸君……”他转身之时,腰间环佩碰在紫檀几案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堂中跪着的朱紫身影齐齐抬头,好似秦淮南市里等待投食的锦鲤。
  成肃上前,亲自将周士显扶起,接下了天子的策书。沉甸甸的朱纸触感温凉,犹如从军那年初次拉开的弓弦。他的指尖如当年那般带着难以自抑的颤动,今昔光景在耳畔铺天盖地的蝉鸣之中交错相融。
  梧桐树影缓慢地爬过窗棂,日轮照亮了矗立南郊的受禅台。
  台分九层,取九五之数。底层置九鼎,镌九州山河。中层列百兽,皆以各州贡金铸就。顶层设玄玉祭坛,坛周立十二盘龙柱,龙身嵌百斛夜明珠。
  自南郊至台城,官道两旁尽插玄鸟旗,大街小巷悬满五色帛。金陵城上下老幼皆知,属于苏氏的天日,将要落下了。
  ————
  梁王受禅前一日,皇城以北覆舟山惊现白鹿。目睹的百姓交口纷纭,称说那灵兽通体雪白,额生玉角,角上纹路有如日月之形。
  成之染策马赶至覆舟山时,见成肃独自立于树下,正在抚摸那白鹿的耳朵。他布衣在身,腰悬佩刀,孑然独立的身影,恍惚与二十年前京门宣武军中的武将重叠。
  “不看这毛色,倒是与长安祁连园所见相仿。”成肃的指尖划过鹿角纹路,缓缓道。
  成之染盯了他一会儿,道:“这又是父亲从何处寻来的祥瑞?”
  成肃笑了笑:“这次是真的。”他看了成之染一眼,对方显然不相信。
  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无言以辩。
  覆舟山风光旖旎,山下的金陵城在云树之间若隐若现。带着潮气的风中,仿佛夹杂着依稀人语。
  成之染已有许多年没有登上覆舟山。她仍旧记得,十几年前宣武义军进击金陵时,便是在覆舟山布下疑兵,借了那日的风声火势,一举将庾氏大营击溃。
  往日的刀光剑影俱已烟消云散,金陵城,一如往昔。
  “父亲不怕吗?”成之染突然开口。
  成肃反问她:“我要怕什么?”
  “难道不怕落得庾氏的下场?”成之染再次问道。
  “你屡屡将我比作庾氏,可庾氏岂能与我家相提并论?”成肃望着她,道,“庾慎终生性矜伐,既无治世之能,又无寸土之功,假借父叔余威,妄自凌夷社稷,朝野骚然,思乱者众。可我家不同,若无你我之功业,岂有今日这江山?”
  山风拂过两人的衣角,成肃的袍袖在风中颤动,斑驳纹路似乎闪烁着金光。
  成之染只是以沉默相对,她甚至移开目光,不愿意再看眼前这即将成为皇帝的父亲。
  “狸奴,你不必怪我。”成肃轻轻拍了拍手,那白鹿跳跃着隐没山林。他目光追随那道雪影远去,良久才说道:“你当真看不到吗?如今苏氏的朝廷,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我幼时太宗皇帝尚在,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许多圣明故事。而先帝在时,宗王与外戚,将朝堂搅得一团糟。至于今上……皇帝不该是这个样子,离了世家和武将,他甚至无法自立。”
  成之染静静地听他说完,侧首道:“这些话,恐怕不是父亲想清楚的罢?”
  成肃也无意隐瞒,坦然道:“是你舅父前些日子说过的。”
  成之染略略一惊。她只剩下柳访这一位舅父,他如今卧病不起,已有许多时日了,没想到还会对她父亲说这些。
  她扭过头去:“父亲又何必对我解释。”
  “我只是要告诉你,苏氏的朝廷不堪一击,你的任何才华和抱负,都不可能依托他实现。一味的偏执,只会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场,”成肃微微扬起了声音,“而我是开国之主,是立业之君,我能让天下女子皆可立于朝堂,也能让寒门士子不必向世家折腰。苏弘正做不到的事,只有我能做!”
  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散,灼热的日影令人眩目。成之染只是望着山下的屋舍人家,眸光微微闪动,竟不知神思几何。
  良久,她收回了目光,对成肃道:“事已至此,我心中唯有一问。”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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