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那独孤明月诞下的皇子呢?”成之染不容他细想,逼问道,“宫中左右卫,究竟是护他,还是要害他?金吾卫出动,到底是要找谁啊?”
窗外朔风骤起,吹得菱花窗棂咔咔作响。成肃终于抬起眼,眸光比刀刃更锋锐三分:“是你将人放走了。”
不是疑问,是刀锋抵喉的断言。
成之染忽觉心头发凉。她想起显阳殿中年幼皇子逆光而来的身影,想起徽音殿中独孤明月隔着纱帐的病容,顿时喉间泛起腥甜:“大丈夫处世,自当光明磊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铮!”
利刃兀地将案头茶盏劈开,广袖在飞溅的碎瓷中翻卷,如黑云压城。
“你敢质问我?”成肃将手中长刀用力一掷,道,“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成氏的血。”
成之染后退半步,她看着父亲拾起震落在地的玉玦,裂纹恰好将龙身剖成两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父亲还怕我质问不成?”成之染忽然轻笑,眼底泛起水光,“难道是要我装聋作哑,看着苏氏的血染红成家门槛么?”
“放肆!”成肃拍案而起,浑然不顾碎瓷将手掌划伤。倾倒的烛台溅出滚烫的蜡油,高山流水图的清净风物登时变得污浊不堪。
他抬手欲掴,却在触及女儿泛红的眼眶时生生顿住,半晌,切齿道:“你怎么能这样跟父亲说话?”
成之染看着对方的手悬在半空。这只手曾抱她膝上,曾教她开弓,此刻却在烛火中投下鹰爪般的阴影。她只是直直地望着他,道:“我不是在跟父亲说话,我是在问殿下,梁王殿下。”
远处传来更鼓声,屋门冷不丁被寒风吹开,零星的碎雪扑进堂中,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撕扯成两片飘零的枯叶。
“你太让我失望了。”成肃收回了微微颤抖的手,声音苍老如古钟。
成之染缓缓垂眸,盯着地上茶盏的碎片,轻轻道:“殿下也是。”
她转身之时,看见对方握着何知己的玉玦,手背上青筋暴起。踏出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尖锐的脆响,仿佛是什么物事破碎了。
廊下灯笼在风中东摇西晃,成之染按着心口仰头望去,苍茫的大雪铺天盖地,一如二十年前父亲征讨海寇归来时,马蹄踏碎的凛冽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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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过后,天子总能在更漏声里听见婴啼。那声音细若游丝,从延昌殿幽深而隐蔽的缝隙里渗入,混着檐角铁马零落的呜咽。
这令他夜不能寐。
到了冬至那一天,天光还乌蒙蒙的,内侍捧着玄衣纁裳跪了半个时辰。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曲折蜿蜒的赤金线头支棱着,仿佛是谁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血痕。
天子伸手去触,却被冕冠垂珠打了眼。十二道白玉珠串簌簌颤动,让他想起了少时秋狝时箭矢破空的尾羽。那时候他父亲尚在,威武帝王捻须看他射出利箭,眸中总是赞许的笑容。
巨大的惶恐攫住心口,他张口欲问,可是先帝早已不在了。如今,他才是天子。
天子,终究是天子。
金陵城外圜丘台上,九重素绢随寒风翻卷。成之染按剑立于百官之首,眸光微动,瞥了身前半步之遥的成肃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投向通天阶尽头的天子。
天子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厚重的衮冕压在他身上,十二章纹的日月星辰有如实质,沉沉地拖慢了他的步伐。
吉时已到,太祝令击响金钟,霎时间雷鼓轰鸣,三百执戟郎齐声唱和,古柏栖息的寒鸦惊飞四散。零星鸦羽落下时,纷纷扬扬的雪簇也随之飘坠,混着香灰落满了祭台。
天子捧着苍璧的手微微颤抖,耳畔太祝令高亢的唱祷有如针刺。他盯着自己的手背,仿佛看到青色血管下有蛆虫蠕动。苏承祜夭折那日,袁皇后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血肉。那双手也是这样青筋暴起。
“燔柴——”
烈焰冲天而起,青烟刺破苍穹。百官公卿山呼海啸之声里,天子冷不丁瞥见烟中浮现一团血色肉块,燔柴的浓烈香气,也难以遮掩扑鼻而来的血腥。他踉跄后退,踩碎了腰间坠落的瑜玉双佩。龙纹赤舃扭曲作响,仿佛踏在已死之人的骸骨上。
跪拜的群臣并未察觉天子的失仪,唯独成之染微微抬首观望。天子的十二旒晃得厉害,隔着繁琐笨重的衣裳,他似乎下拜垂泣。
三献之礼未毕,忽有白鹤从圜丘掠过,左右骚动间,她分明听见天子喉间溢出一声呜咽,恍若那日在新亭,婴孩被抱走时的啼哭。
祭天礼毕,回銮的玉辇经过朱雀大街,雪幕里飘然掠过一道白影。天子死死抓住车阑横木,指节直攥得失了血色。
他看见十五年前身首分离的庾慎终在大航高柱上轻笑,额间一颗诡异的朱砂痣,红得如同刀尖流下的血滴。
————
饶是天子已疲惫不堪,清河公主的笄礼仍旧如期在冬至后三日举行。
残雪压折了太极殿前的竹丛,宫人连夜用素绢扎成假枝,此刻映着朝阳,好似挂了满树银霜。
未满十五岁的苏兰猗跪坐在青玉簟上,杏红蹙金广袖如云霞般委地,衣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九重锦绣襦裙下,露出缀满珍珠的翘头履。
满身绮绣反而将她的容颜映衬得越发明丽动人。成之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她可真是个美人。
太常雅乐起,帝后降临,满殿宫妃命妇俯首间,成之染看见天子眼底两团青黑,目光也有些虚浮。他端坐在迤逦张开的云屏前,不甚分明的目光低垂,望着次女单螺髻上那支素银簪,又似乎从此间穿过,投向遥不可及而暗淡深沉的过往。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主持笄礼的淮南长公主高声吟诵,缠臂金镇随着捧盘的动作发出轻响。
漆盘里盛着檀木笄,雕作含苞的玉兰样式,极尽精巧的雕琢,也不如及笄的佳人三分。
成之染虽不是宫妃命妇,却立于班列之首,望见礼官捧来了玄色纁边的采衣。
这原是皇子冠礼的规制,或许是天子出于接连丧失爱子的哀痛,如今却倾注了几多心思,将其用在嫡公主身上。袁皇后含笑的神情流露出片刻怔忡,霎时间浮起不尽哀婉。
三加之礼行至午时。初加木笄,二加步摇,待三加时,淮南长公主捧出九翚四凤冠。礼官高唱之声中,殿外忽有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百盏莲花灯齐齐摇曳。
“礼成——”
众人庆贺声未落,殿外传来破锣般的笑声:“凤栖梧桐,龙潜深渊,此女不凡!”
成之染转头望去,见个瘦瘦的老道拄着桃木杖跨过门槛,灰布道袍上补丁摞着补丁,霜雪在破旧的鞋上积了半寸。
天子却并不意外,只是道:“道长说笑了。”
成之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前这老道,大抵便是从江州进呈祥瑞的那位抱朴子了。
怎么又在此装神弄鬼?
她不由得冷笑一声:“身为帝女,自是不凡,何劳道长多言?”
老道笑看她一眼,在殿中站定,将苏兰猗上下打量一番,向天子拱手一拜:“贫道夜观天象,旬月终有所得,有一句公主的谶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天子道:“但说无妨。”
老道再拜,直指苏兰猗额间垂珠,透风撒气的破败道袍随寒风萧瑟,苍迈而遒劲的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天象所示,这位清河公主,便是未来新帝的皇后。”
第373章 黄粱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放肆!”淮南长公主柳眉倒竖,抬手直指着那老道。她犹如一棵衰柳,寒雪中迎着朔风呼啸,声音止不住颤抖:“区区方外之人,安敢妄议天家!”
苏兰猗怔怔地退后几步,鬓间金步摇纷乱,如鼓声嘈杂。大殿里乱糟糟的,她看到许多人嘴唇翕动,发出的声响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天命皇后。
仿佛有个声音在她的耳畔低唤,牵引着她的目光投向成之染,那人正指使虎贲羽林将老道拖走,说他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天子却抬手止住兵卫。他盯着老道,哑声问道:“道长,何来新帝?”
老道负手立于殿中,朗声道:“去岁冬雷裂雪,今冬金钟出赣,皆应在……”
话未说完,清河公主的九翚四凤冠突然坠地,垂珠滚过金砖的声响,仿佛当日的雷响和钟鸣。
“妖言惑众!”成之染猛地拂袖,再次喝令虎贲羽林将这人驱逐出宫。
兵卫拖拽间,老道死死扒住殿门,挣扎道:“甲子春生,紫薇垣动!”他矍铄的目光突然盯住成之染,“镇国大将军,你不记得我了吗?”
记忆中隐约有一道缝隙裂开,如惊雷劈开迷雾。成之染头痛不已,她皱紧了眉头,喝道:“我几时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