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诸军终日鏖战,都已筋疲力尽,敌兵却好似无穷无尽,永远杀不完,仍旧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猛烈冲击着城头。
徐望朝惯用的长刀已经卷刃,他奋力将眼前的敌兵砍下城头,近旁已有人乘势翻过墙垛。
浓烈的血腥刺激着他的一呼一吸,刀光剑影在冥微暮色里飘忽不定,他的手臂酸痛难忍,几近麻木地重复着劈砍腾跃的动作,脑海中有如混沌。
他投军的年岁不多,却南征北战,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绝望。
敌兵十倍于南军,他们很难有取胜的希望,大概是活不成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徐望朝挥刀斩杀面前的敌兵,喷涌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如同一颗颗滚落的泪滴。
城头忽而烧起了熊熊大火,借着风势恣肆席卷。徐望朝呛了口烟气,望不见成襄远身影,一边与敌兵厮杀,一边急急在城头寻找。
冲天烟焰中,裴善渊见敌兵袭来,赶忙将成襄远拽下城头。
成襄远不肯离开,惊怒道:“裴太守!”
“郎君!”裴善渊喝道,“城门守不住了,快回未央宫!”
成襄远还想与他争执,耳畔猛然间一声巨响,厚重的城门此时轰然大开,敌骑如火山喷薄之势冲入城中,口中发出凄厉刺耳的爆鸣。
成襄远放眼望去,城头城下,城中城外,到处是一派兵荒马乱。
“快走!”裴善渊将成襄远扔给部将,成襄远被拽到马上,挣脱不得,骏马嘶鸣,向着斜阳余晖中依旧静谧的未央宫疾驰而去。
裴善渊收回了目光,四周烧灼的烟气让他猛咳了几声。他翻身上马,横槊在手,高大的身影被斜晖和火光拉得极长,残碎地交织在一片刀光剑影中。
只一瞬间的死寂,混杂着莫名言语的咆哮此起彼伏,化作可怕的声浪席卷而来。裴善渊率部众结队迎敌,与敌兵短兵相接,每一次挥砍和冲撞,都迸发出浓重的血腥,将暮色染成一片猩红。
凛冬的寒风依旧冰冷刺骨,裴善渊不知疲倦地纵马冲杀,胸膛中仿佛燃起一把火,要将他整个人烧得灰飞烟灭。
到处都是狰狞怪叫的敌兵,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并不敢想象这一战还有取胜的可能,或许与这座长安城一道沦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手下部众都杀红了眼,藤蔓般脚下深深扎根,抵死也不肯后退一步,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里坊,到处是你来我往殊死肉搏的角逐。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拉锯战,如同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将仍旧站立的鲜活血肉吞噬殆尽。
火光照亮了凄厉的长夜,裴善渊脸上糊满了粘嗒嗒的血污,他再一次将直冲过来的敌骑砍落马下,双臂酸痛得难以举起,手中本就沉重的长槊,此刻更有若千钧。
他与诸军将士一样,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如今还能身披重甲坐在马背上,全凭绝望中一口气硬撑。
狂风卷起道旁堆积的残雪和落叶,高大的杨槐光秃秃地摇摆不定。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1)
他从未见过长安最富丽时节的景象,只能从歌谣中拼凑出当年的盛况。可如今尚未开化的胡人杀入城中,这里终将成为狐兔狼獾的归宿,待到来年春风吹拂的时候,泥泞污浊的残雪渗入脚下的青砖,杂草从高低不平的砖缝中长出,他的头颅或许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道旁树枝上,乌黑腐败,被鸟雀啄食。
经过一日一夜的鏖战,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魏军虽杀敌过当,终究敌不过众寡悬殊。大大小小的街巷满地尸骸,敌骑仍肆无忌惮地残杀着,将倒地呻吟的伤者乱砍一通,鲜血飞溅,染红了业已残破的碎叶,又被马蹄踩到泥地里。
裴善渊背后遇袭,大半个身子一瞬间了无知觉,长槊从手中滑落,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火光在眼前寥落,渐渐地苍白褪色,他扑到马上,汩汩鲜血沿着他脸颊淌下,融到污浊的泥水中去。
手臂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晃了晃,整个人也跌入泥水中。依稀有人在拖他拽他,裴善渊睁不开眼睛,奋力地挣扎起来。
那挣扎实在微不足道,屈脱末部将将他五花大绑,向屈脱末禀报。
屈脱末阴沉着脸,脸上的横肉都有些干瘪。攻城这一战他手下死伤惨重,整夜的巷战更令人头疼不已,城中四处仍传来此起彼伏的叫杀声,他已经倦了。
“把他押到宫门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天刚蒙蒙亮,枯冷的鸡鸣传遍长安城中大街小巷。
成襄远一夜不曾解甲,焦急地在殿中等候宫外的消息。沈星桥、叱卢密、邓茂德诸将都陆陆续续领兵回来了,将士都有伤在身,夜中又十分寒冷,未央宫上下都死寂一片。
成襄远迟迟不见徐望朝和裴善渊归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在下半夜终于听人来报,徐望朝回来了。
成襄远出门看时,差一点没认出对方。
徐望朝浑身是血,说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他步履蹒跚,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费劲。
成襄远赶忙找人来给他包扎,望见他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由得泪眼朦胧。
徐望朝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听闻裴善渊尚未归来,怔怔地张了张口,眼中也有了泪光。
“二郎!二郎!”成襄远心口抽痛,不敢再细想下去,泪水在眼眶打转,可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得强忍着泪水,止不住浑身发抖。
风声疏冷,殿外匆匆有军士通禀,屈脱末已兵临北阙。
徐望朝动了动身子,刚刚包扎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成襄远不准他起身,匆匆与诸将登上北阙观望敌情。
敌骑密密麻麻地围在北阙下,铁锈般的血腥气裹挟着寒风,猛烈地扑面而来。
屈脱末望见城楼站了许多人,于是招手命部众将裴善渊押上来,直直地按在泥地里。
日月无光,天地也淡退了颜色。裴善渊满身污浊,明光甲也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然而那身形,城楼上众人都不会错认,一时间悲愤难言。
“这个人,你们认得罢?”屈脱末让人朝城楼喊话,“好一位裴太守啊!挨了我几刀,骨头都要碎了,人居然没死。我本不想绑他的,又怕他逃了,可如今绑了他,流了这么多血,只怕也活不长了。”
裴善渊身形僵硬,仿佛被寒风冻住,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勉力抬头向城楼望着,众人当真以为他已经死了。
叱卢密大怒,喝道:“休要在此聒噪,你若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军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屈脱末哈哈大笑:“一个小小的太守,我也懒得动他。只要你们投降,就饶他一命。”
叱卢密尚未开口,却见裴善渊挺直了脖颈,呼喊道:“将军,不可!”
这一声枯皱如老树,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成襄远心中一颤,赫然对上了对方凛然不屈的目光。
“裴太守……”他难以言语,定定地盯着对方,霎时间红了眼眶。
屈脱末见城楼陷入沉默,只恨裴善渊多嘴,赶忙又让人喊道:“你们若不知好歹,我就杀了他!从凉州到陇东,哪个不知道,我屈脱末可不是吃素的!”
裴善渊艰难地侧转了头颅,大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胡虏,还能有几天好活!早晚要给人千刀万剐,肚破脑流喂了狗……”
屈脱末大怒,上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险些打断了半条命。
裴善渊半晌才缓过劲来,“呸”地吐出口中血沫,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你这暴虐嗜杀的狗杂种,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别忘了祖宗今天说的话!”
他破口大骂,偏生屈脱末听明白七七八八,登时怒不可遏,一把夺过随从的马鞭猛抽起来。
裴善渊仍旧叫骂不止。屈脱末抽得硌手,命人将他的衣甲剥下,扔在雪地里。
天寒地冻,风中又飘起雪花。裴善渊浑身麻木,一朵雪花落下来,在他微微开合的眼眸中破碎。
他张了张嘴,牙关止不住打颤,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屈脱末又狠狠抽了他一鞭,朝城楼喊道:“他人已经快死了!你们的镇国大将军,还不肯出来吗?”
他自围城之日起,从未见过那位众人传闻中的女将,初时还不以为意,如今已兵临未央宫,城楼上依旧不见那人的身影,心中不由得疑窦丛生。
城楼众人不忍见裴善渊受难,恨不能杀出宫去将人抢回,可以他们如今的兵力,贸然出宫无异于羊入虎口,连自身也难以保全。
叱卢密气得攥紧了拳头,喝道:“你这胡狗死到临头,还敢猖狂!镇国大将军统领十万大军,北定徒何,西平陇外,很快就要回来了!”
屈脱末疑惑了一瞬,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倏忽浮现出徒何乌维的身影,脸一下子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