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败退的魏军又有向前之意,徐望朝大喊:“快回城!向你家将军禀报!”
  桥头乱成了一团,徐望朝施展不开,越发与敌骑缠斗陷阵,轻骑从两翼收束,如同羽翼翕张的鹰隼。
  屈脱末鏖战良久,面颊被烟气熏得乌黑,乍然见一支轻骑闯入阵中纠缠许久,不由得火大,打马提枪赶上前,对方为首的却是个年轻小将,兜鍪遮住了大半面容,让他一打眼看不分明。
  他啐了一声,沉甸甸的黑铁长枪冷不丁刺了过去。
  徐望朝闪身避开,赫然对上一张凶恶狰狞的面孔,不由得脊背发凉。对方一身明光甲沾满了血污,他不敢小觑,草草与对方打了几个回合,喝道:“哪来的胡狗,报上名来!”
  屈脱末懂得的汉话不多,这句话却是听明白了的。他看清了兜鍪之下的年轻面容,不怒反笑道:“小娃娃,我不信你没听过祖宗大名。倒是你,白白可惜了!”
  不消他多说,徐望朝也能猜到对方的身份,只是听到他出言不逊,心里又窝火,于是二话不说,劈头盖脸便打。
  屈脱末下手也是一点没留情,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
  咸阳大营的魏军将士借着桥头乱斗,一窝蜂挤过咸阳桥,脚底生风般往长安城赶。
  屈脱末渐渐觉出吃力,他到底比不得徐望朝年轻,先前偷袭咸阳大营也颇费力气,因此慢慢地落了下风。
  徐望朝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对方的力气极生猛,他也是使出了吃奶的本事,余光中见桥头已没有多少魏军,想来溃散的将士大都已逃出生天。
  随他而来的亲从大喊道:“二郎君!快走罢!”
  徐望朝答应了一声,丝毫不恋战,于是虚晃了一招,打马跳出了阵外。
  屈脱末被打得冒火,原本要招呼手下群起攻之,听得那一句“二郎君”,心中不由得一惊。
  他在金城时听他的徒何兄弟说过,成肃离开关中时,留了他的长女和次子镇守长安。
  眼前这个人,难不成还是条大鱼?
  徐望朝率军后撤,屈脱末尾随其后,试图派甲骑四下合龙,再将人围住。具装甲骑比不得轻骑迅捷,两翼的追兵渐渐落后,唯独屈脱末死命催马,紧紧地咬着徐望朝后军。
  疾驰出数里,身后屈脱末仍不肯罢休,徐望朝气不打一处来,放缓了步伐杀了个回马枪。
  屈脱末从他身旁掠过,又兜转马头,问道:“小郎,你是成肃的儿子?你就是那个什么成襄远?”
  徐望朝“呸”了一声,斥道:“这名字也配你说!”
  屈脱末大笑起来,眼神一下子变得愈加凶恶。
  徐望朝无意与他缠斗,拼尽了力气挥动长槊,拦腰劈来,屈脱末躲闪不及,歪倒落马。随行的胡骑旋即冲上,徐望朝来不及补刀,只得恨恨地打马而去。
  一行人疾驰赶回长安城,前脚刚进城,胡骑后脚便乘势追到城下,堪堪被城头的箭雨止住了步伐。
  四方守军都奉命固守,任凭胡骑在城外叫嚣,都丝毫不理。
  成襄远在城头望见了屈脱末,对方张狂地摘下了兜鍪,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和乱糟糟的编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装束,心中生出难言的怪异,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
  徐望朝已累得气喘吁吁,勉强回到未央宫,四仰八叉地瘫倒榻上,浑身上下都酸痛难忍,尤其是挥槊的那双手,虎口都已经裂开了。
  成襄远和诸将在偏殿集议,众人都已经看到城外绵延不绝的敌骑,想到徐望朝只带了一军轻骑出援,止不住后怕。
  幸好捡了条命回来,还救了许多溃退的将士。
  饶是如此,城中的兵力仍难以与敌兵抗衡。
  众人苦着脸商议了半天,沈星桥开口:“不如,退出长安罢。”
  成襄远一惊:“退出长安,还能去哪儿?”
  “东出潼关,南下雍州,去哪里都行。胡虏如今虽得志,慑于我军兵威,必不敢迈出关中半步。只要我军离开长安,自可免去胡虏纷扰。”
  “沈将军!”成襄远难以置信,道,“我阿姊还在陇外,我岂能弃城而逃!等到她回来,我如何交代?”
  沈星桥皱了皱眉头,道:“郎君多久没收到镇国音讯了?”
  成襄远一时语塞,自从成之染离开琪树城,至今已有小半年,期间从高平城传来的消息,还是元破寒派人送来的。
  自从她离开高平,至今仍杳无音讯。
  成襄远脸一下子白了:“沈将军这是何意?”
  “屈脱末是什么人?他是凉州酋帅,陇外杂胡,如今他从陇外赶到长安,一路上势如破竹,郎君不感到奇怪吗?”沈星桥紧盯着他,说出来的话越发令他不安,“倘若镇国在陇外,为何不将屈脱末拦下?”
  成襄远被他说懵了,一时间无言以对,更不敢细思他话中之意。
  沈星桥稍稍缓和了神色,并未将这话说破,只是道:“郎君不能总是将希望寄托于镇国。”
  叱卢密和裴善渊面沉似水,一想到某种生死之间的可能,都心口一窒。对上成襄远求助的目光,他二人不由得看向沈星桥。
  “沈将军,总该有其他办法罢?”叱卢密说道。
  沈星桥沉吟不语。
  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半晌,成襄远突然说道:“我要给彭城送信,请梁公派兵来援。”
  沈星桥神色微动,目光似有些游离。他倏忽想起许久之前,成之染率军受阻于潼关,他和桓不识擅自派人向成肃求援,结果却挨了顿痛骂。
  他在成肃面前从没有丢过这样的脸,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援,只能证明守将的无能。
  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再做第二次。
  “哦?”沈星桥微微侧首,问道,“郎君想要多少援军?”
  胡骑凶悍,不容小觑,结阵连片,有如网罗。
  数千人来援,只怕是不够,可若是上万……
  坐镇彭城的梁公,当真会答应?
  沈星桥看出成襄远的迟疑,道:“当初梁公在长安,江南士庶,莫不企望东还。倘若此番再劳动梁公北出,往还难测,忧在腹心。倘若梁公不来,朝廷诸将,又有谁能击退屈脱末?”
  “沈将军话虽如此,可若是没有援军,长安之围,如何能解?”裴善渊摇头叹息,“我只怕长安像当年洛阳一样,困守数十日,终究沦落于敌手。”
  当年那位固守洛阳城的裴太守,正是裴善渊同族之亲。沈星桥看了看他,难得陷入了沉默。
  成襄远长出了一口气,当即执笔给成肃写了封信。
  沈星桥见他伏案疾书,洋洋洒洒,下笔千言,眉间亦阴晴不定。
  向成肃求援,务要将关中诸事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沈星桥不由得紧盯着案头,一张张字纸仿佛牵系他神魂。
  成襄远终于放下了笔,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过,对叱卢密道:“劳烦叱卢将军看看。”叱卢密毕竟是成肃留下护卫他的人,这封信单给叱卢密看,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叱卢密将信读罢,眸光似是一顿,不由得向沈星桥投去一瞥。
  沈星桥心下了然,从卢昆鹊到元氏诸兄弟,这一节定是绕不过。
  他不由得垂下了眼眸。
  见叱卢密并无异议,成襄远命人乘夜出城,八百里加急送往彭城。
  殿外的天色阴沉沉的,似乎晚间又要落雪了。
  沈星桥回到住处,在屋中逡巡良久,直到夜幕昏沉,仍旧坐立不宁。
  他在案前执笔,写了封短笺,塞到细细的信筒中。
  门外的亲随听闻呼喊,推门而入,见沈星桥枯坐案前,案头一灯如豆,幽幽烛光被寒风扑动,闪在他深沉似水的眸子里,霎时间让人想到冬夜秦淮的粼粼灯火。
  “以鸽寄书,给董和均。”
  亲随并不多问,领命而去,屋门闭合时,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第332章 遮道
  金城接连下了几场雪,城池内外,大河上下,只剩下沉甸甸的莽莽白雪。
  因为下雪,天黑得格外早。入夜之后雪停了,窗外又变得亮堂堂。
  成之染推门到院中,一轮弦月遥遥地挂在夜空,清冷月光洒在庭中白雪上,婆娑树影在风中微微抖动。
  是一个难得宁静的夜晚。
  她分明只在金城待了没多久,却仿佛已经度过漫长的季节。这样寒冷的日子,能有个遮风避寒的屋舍,令诸军将士都心满意足。
  寒风冷飕飕地钻进她领口,吹得她肋下的旧伤又冷又疼。那些在金城一战中旧伤又添新痕的将士,寒夜中不知又怎样难熬。
  徐崇朝替她将领口扎紧,轻轻拢了拢她鬓间碎发,手指便在她颊边流连。
  成之染忍不住一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当心被旁人看到。”
  院子里空空荡荡。徐崇朝道:“这里哪还有旁人?”
  成之染微微垂了眸,道:“既然没有人……”
  徐崇朝温声笑道:“又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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