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元氏兄弟手下人马终日奔波,闻令便叫苦不迭。几名军主不见元得雪回来,也不敢擅自拿主意,只得硬着头皮领命。
夜中又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黑漆漆天幕闪烁着几点银光,如同盛夏记忆里星河流下的碎屑。
元氏兄弟的尸首扔在道旁的沟里,被荒草遮蔽,如今又白雪掩埋,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发现。
沈星桥沉沉地想,等到击退稷原城敌兵,就说他们都已经战死,尸骨无存,裴善渊也说不得什么。
他心中隐隐作痛。
裴善渊固然说不得什么,为何他仍旧心绪不宁?
是担心成襄远看出端倪吗?
沈星桥在心中摇了摇头,他岂会在乎成襄远的看法。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清楚,一时间心绪微茫,冰冷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轻飘飘的雪簇,将他眼角眉梢都染成一片斑白。
打完这一仗,他再也不要留在关中。
下半夜风雪止歇,荒道上依旧黑漆漆一片。衰草飘摇,古丘寥落,如同模糊不清的剪影。
正巧是晦日,茫茫天幕中连个月牙都没有。然而沈星桥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隐秘的骚动,军士气喘吁吁地跑来,压低了声音禀报道:“将军,元将军来了!”
沈星桥心神一晃:“哪个元将军?”
元氏诸郎君都快死光了,除了元破寒,还能有哪个元将军。
他心下一沉:“他来做什么?”
军士道:“是裴将军派他来助阵。”
沈星桥暗骂裴善渊多事,思忖了一阵,兜转马头前去相迎。
元破寒率一军人马前来,倍道兼行,好一场奔波,才勉强赶上了大军。他怪道:“沈将军为何急行?”
沈星桥道:“当年南征海寇之时,镇国奇袭曲江城,元将军不记得了吗?”
元破寒“啊”了一声,恍然道:“原来沈将军是这个打算。”
他与沈星桥并辔而行,见对方今夜格外沉默,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昨日沈星桥和他诸位兄长率军离开,他始终坐立不宁,只怕两下里闹脾气,耽搁了大事,心中颇有些后悔,因此又向裴善渊请命出战。
驻扎在咸阳大营的兵马只剩了不到一半,裴善渊担心有变,起初还不肯答应。架不住元破寒苦苦哀求,才分他一军人马。
如今他带一军人马追赶上来,又觉出几分兴师问罪的姿态。然而他并未见到自家兄长相迎,心中又难免惴惴不安,斟酌了一番,还是问起元得雪等人的所在。
沈星桥答道:“我已让他们先行探路去了。”
元破寒扑了个空,一时又难掩失落,点了点头,道:“也好,也好。”
沈星桥瞥了他一眼,眸光微微闪动,又抿唇不语。
空荡荡的天地间万籁俱寂,蜿蜒大军在旷野中潜行,只余下窸窸窣窣的杂响。
沈星桥沉默了许久,低低地开口道:“元郎是几时到梁公帐下的?”
元破寒回忆了一番,道:“乾宁四年,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
沈星桥道:“我在伐齐军中见你时,你已是东府帐下参军了。”
元破寒笑笑:“是梁公看在家祖面子上,抬举我罢了。”
沈星桥似是一笑,忽而垂眸道:“你还很年轻……”
元破寒不解其意,道:“郎君比我年长数岁而已。”
沈星桥径自问道:“待此间事了,你要随镇国回京吗?”
“镇国要回京?”元破寒有些诧异,旋即又有些喟然,“不,我这辈子就待在关中,哪里也不去。”
沈星桥侧首看了他一眼,复归于沉默。
元破寒欲言又止,却见他忽而勒马止步。
“命诸军稍事休整。”沈星桥传令。
元破寒随他下马,问道:“将军打算如何与敌军对阵?”
沈星桥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虚空,仿佛并未听到他的问话。
元破寒又问了一遍。
沈星桥抬头,打量着他厚重的明光甲,道:“元郎,你兜鍪开裂了。”
元破寒怔愣了一瞬,伸手将兜鍪摘下,翻来覆去端详了一番,嘀咕道:“没有啊……”
脑后传来了凛冽风声,他眼前一黑,登时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暗夜。
依稀有光怪陆离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若隐若现,犹如梦幻。
“我杀了你的兄长,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人活下去。”
第330章 悲鸣
沈星桥在树下坐了半宿,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荒村野渡隐隐飘来阵阵鸡鸣。
他浑身冻得僵硬,眼前的血水将白雪染透,渐渐也变得冰冷。
元氏兄弟七人,终究死在了他的手中。
沈星桥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掌,说不出到底是苦笑,还是有什么其他意味。
按照先前的计划,这时候他们该兵临稷原城下,与敌兵厮杀,为城中解围。
副将忧心忡忡地上前提醒,元氏诸郎君彻夜不归,他们带来的人马都有些躁动,不时来打探一番。
沈星桥头也不抬,声音也有些嘶哑:“传令下去,元氏有罪,我受梁公之命,业已诛杀。谁敢不从,与之同罪。”
这消息传到后军,众人登时炸了锅,将传令的军将扯下马来,那军将不敢久留,挣扎着赶回给沈星桥送信。
元氏麾下本就是关中豪族子弟,因南军入关,受元氏招抚才率众投军,如今听闻元氏诸郎君已死,一时间群情激愤,结队到前军讨要说法。
沈星桥所部虽将人死死拦住,叫骂声仍旧不绝于耳,两下推搡间有人拔刀出鞘,众人都一愣,旋即纷纷将利刃抽出,剑拔弩张地两相对峙。
忽而有人高喊道:“来了!他来了!”
沈星桥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暗沉沉的目光从人群之间扫过,声音比寒风还凛冽。
“我受梁公之命诛杀元凶,尔等既归顺朝廷,却不辨忠奸,如今持刀相向,又是何道理!”
他音声慷慨,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元氏麾下不由得被他唬住,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迟疑。
有人道:“元氏郎君的品性,我等朝夕相处,自然知晓。若是有罪,沈将军倒是说个明白!如此专断擅杀,让我等如何信服!”
沈星桥斥道:“梁公密令,事关军国大事,岂能轻易泄露!恕沈某无可奉告!”
众人都惊惧不定,乱糟糟地吵闹了半晌,见对方不肯松口,为首豪强道:“元氏郎君以恩义相许,我等才甘愿奔命。沈将军既然不肯相信我等,我等亦不能将性命托付。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有征伐之事,恕不从命!”
他说罢招呼众人,浩浩荡荡地领兵而去。
沈星桥冷眼旁观,此时天光已大亮,日头照在他明光甲上,雾蒙蒙一片凄惶。他吩咐副将:“我先回咸阳,你带兵在后,断不可再生波折。”
副将大惊道:“将军,那稷原——”
沈星桥回望一眼,淡淡道:“顾不得那许多了。”
北风从荒原上呼啸而过,吹得树梢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扑打到行人面上。马蹄踏碎了纯白无瑕的雪地,数十骑飞奔而过,晌午大错才疾驰到咸阳大营。
裴善渊听闻沈星桥归来,心中亦忐忑不安,匆忙将他迎到中军大帐。
“沈将军,稷原城胡虏如何了?元氏将军呢?”
沈星桥立于帐中,薄唇轻启,道:“元氏欲杀尽南军,据关中而反。我已将贼人斩杀。”
裴善渊如雷击顶,惊愕地盯着对方,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帐外人语声走动声此起彼伏,随着狂风不断拍击着大帐。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星桥垂首,道:“出师不利,我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至于稷原城,望将军再做打算。”
裴善渊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找回一丝神志,哪里还顾得上稷原城的胡虏。他在营帐中来回走动,仍不死心道:“都已经死了?”
沈星桥颔首。
裴善渊倒吸了一口凉气,脑袋里嗡嗡直响。他按了按眉心,道:“稷原城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沈将军远道奔波,快下去歇息。”说罢不由分说,命军士将沈星桥送回行营。
脑门还一阵阵抽痛,他顾不得披甲,招呼亲随上马,一行人朝长安城疾驰而去。
昨夜下了场大雪,未央宫守军一早便将道路清扫出来,积雪高高地堆在道旁,混杂了泥土和碎石,显出一种污浊的颓败。
露出的石板冻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在暗淡日影下隐隐闪动。裴善渊走得急,几次差点摔个趔趄,跌跌绊绊到了偏殿,一颗心还猛跳不止。
颤抖的嗓音在殿中回荡,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与他如出一辙的震惊神情。
成襄远险些从座中跌落,几番张了张口,话都卡在喉咙里。他猛地站起身来,浑身止不住发抖:“不可能!不可能!元郎不可能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