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刚到了霸城门外,远远地也有一行数骑顶风冒雪而来。成之染侧首看了一眼,纵马赶往未央宫,不曾想那几人跟在他们后头,也是去往未央宫。
  成之染在北阙下止步,招呼那几人,问道:“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迟疑不定,其中有一人惊呼出声,道:“阁下可是镇国大将军?”
  成之染看那人眼熟,道:“可是何仆射府上?”
  “将军啊!”那人忍不住大呼一声,为首之人赶忙将印信呈上,竟是从金陵派来的尚书左丞。
  成之染不暇细问,将数人请到宫中。
  成肃正在偏殿与数名将佐议事,听闻金陵来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众人也颇为疑惑。王玄契前脚刚走,怎么又来人?
  信使匆匆进殿,向成肃呈上奏报。
  王恕照例接过来拆开,只扫了一眼,脸上登时一僵。
  “长史,何事?”成肃问道。
  第314章 魏臣
  王恕看了看成之染,目光在殿中扫过,成肃又催促了一声,他这才缓缓将信中的字句读出。
  殿中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丹阳尹何知己,冬月朔日病逝于东府。
  成之染眼前一黑,心口被猛地攫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长路上茫茫白雪,将她整个人凝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你……你……”成肃的面容褪去血色,手指着王恕说不出话。他上前一把将信函夺过,信是中书令萧璞和右将军孟元策等一干守将写给他的,从字迹来看,执笔之人是他的司马顾岳。
  寥寥数语,落笔千钧。成肃难以负担这重荷,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成之染见他面色极差,赶忙上前相扶,瞥见信笺上文字,一时间悲从中来。
  成肃卸掉了大半力气,痛心道:“仆射奈何弃我!”
  何知己比他年长三岁,还不到花甲之年,竟一朝长逝。
  千山万水,一别永诀。
  悲号之声从上首传来,众人抬头时,赫然见成肃委顿伏案,嚎哭不止。
  成之染长跪一旁,哭声中犹如实质般的哀伤,像一记重锤敲在她心上。太过遥远的岁月已看不分明,紫袍金带的身影倏忽消弭于无形,寒风呜咽却好似春城花深,东府的阁门打开一条缝,耳畔响起那人的声音。
  “女郎可知行军之苦?”
  满面泪痕被春风吹散,暗淡的身影望着她,又叹息远去。
  抽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成之染回神,竟是她自己垂眸低泣。
  她的手臂被成肃紧紧抓着,因太过用力而抓得生疼。她稳了稳心神,招呼送信的使者上前,向他们询问何知己的病情。
  何知己府中故吏陈诉,何知己自从去年冬天,身子一直都不怎么好,拖拖拉拉一年多,本以为差不多该有些好转,不曾想猝然离世。
  成肃越听越难以释怀,何知己坐镇东府,内总朝政,外供军旅,朝廷大事决断如流,让大军毫无后顾之忧。如此重担压在他肩上,终究是把他压垮了。
  纵然处于无尽悲痛中,身居此位,他仍旧无法将哀伤诉诸言语,只得一声声号泣:“奈何弃我去!奈何弃我去!”
  王恕诸将佐垂眸敛首,不敢贸然打扰成肃的悲伤。
  尚书左丞等一干金陵来使更不敢言语,心中惶急不安。他们到长安,不仅仅是将何知己死讯告知成肃,更重要的是请示成肃找人来接替何知己。
  这也是众人心底不可避免的疑问。
  然而他们的太尉是如此悲伤,以至于闭门不出,终日在殿中痛哭,诸般军民要务都置之不理。
  诸将佐无计可施,眼见得成肃整日里水米不进,不由得忧心忡忡。毕竟成肃早已经年过半百,也不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连他自己的身子都要垮掉。
  劝他进食的王恕又一次被拒之门外,守门的曹方遂和常宁听见殿内传来的喝斥,只得为难地请对方先回。
  成之染从王恕手中接过食盒,对他二人道:“二位督护,不会连我也要拦下罢?”
  曹方遂摆手:“并非是我等要阻拦,只是太尉有令,任何人都不见。”
  “太尉的命令,我几时听从过?”成之染淡淡一笑,料定对方不敢对她动手,于是径自推开了殿门。
  曹方遂欲言又止,被常宁拉了一把,两人都不作声了。
  身后的殿门又迅速闭合,成肃一句叫骂已到了嘴边,抬头看到是成之染进来,生生化作了一声悲叹。
  他仿佛一瞬间衰老了十岁,竟生出几分形销骨立的萧瑟之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已干涸,凝结在他眉间的,是融融炭火也化不开的哀愁。
  他与何知己相交十余年,起于草莽,终于台阁,这一路血雨腥风中同舟共济,情分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
  天不假年,哲人早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有一些难分难解的悲伤,他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何知己,还是为了他自己。
  “阿父。”成之染将食盒放到他案上,轻轻地唤了一声。
  成肃以手扶额,眸中又涌起热意,道:“我吃不下。”
  劝他珍重的话,诸将佐都已经说了太多。然而劝慰终究是劝慰,再多的温言,都无法将已死之人唤回,更无法将东府业已倾颓的栋梁扶起。
  成之染问道:“桃符在东府监事,可否撑起大局?”
  成肃道:“他才十七岁,能做得什么!”
  “中书令萧公,可否委以大任?”
  成肃犹豫了片刻,摇头道:“过犹不及。”
  “孟将军,又如何?”
  成肃默然良久,道:“是将才,却并非相才。”
  成之染叹息:“左仆射去世,朝廷派使者前来,正是要问询阿父的意思。阿父若因伤怀而不思后继,只怕是麻烦。”
  成肃摆了摆手,愈加悲伤:“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成之染将食盒打开,将碗碟一一取出,都是些精致清淡的菜品。她劝道:“阿父多少垫垫肚子,也好有力气再为朝廷思量思量。”
  成肃勉强喝了碗清粥,再不肯动筷。
  父女二人对坐良久,他沉吟一番,道:“让王恕回去主持大局,可好?”
  王恕出身名门,尚主袭爵,称得上金尊玉贵,如今虽只是太尉长史,纵然超拔为尚书省长官,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成之染半晌不语,成肃不由得侧首看了她几眼,她这才说道:“父为尚书令,子为尚书郎。阿父当真要如此?”
  成肃皱起了眉头,眸光闪动,道:“那依你之见……”
  “不如孟将军。”
  成肃良久不答。
  成之染将食案收拾了,躬身一拜,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肆虐数日的风雪已经停了,淡薄的天空如同一块琉璃。日光将她的影子投缀在地上,她低头看了许久,目光又移向封闭的殿门。
  徐崇朝上前,面带隐忧。
  成之染缓缓摇头,对曹方遂和常宁道:“一应饮食,照例送去。若太尉瘦损,我拿你二人是问。”
  曹方遂和常宁一口答应。
  王恕道:“军中有些事……”
  “也不急在这一时,”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太尉会想清楚的。”
  她沿着笔直的青石板路踽踽独行,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到两旁,堆积起来的雪粒闪烁着微光。这些年来的许多往事再一次涌上心头,那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她同她父亲一样,心中有万千不舍,也无法将人留住。
  成之染驻足,四顾茫然。
  徐崇朝默默跟在她身后,见状上前,问道:“怎么了?”
  成之染的目光掠过随行而来的将佐,又远远地望着仍在殿门等候的众人,自心底传来难以名状的巨响,仿佛江风吹水雪崩腾,霎时间将眼前的一切压垮。
  她不禁抓住他的手臂,盯着那道依旧紧闭的殿门,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把心中的猜测宣之于口。
  她的父亲,只怕是不会在长安久留了。
  ————
  白雪皑皑,北风催折。远道而来的尚书左丞,终于在数日后再次得到成肃的召唤。
  与长安初见时相比,这位不怒自威的太尉愈加沉默了许多,鹰隼般的目光中锐意不减,周身气度却有些萧然。
  他问道:“朝廷属意谁来接替何仆射?”
  尚书左丞谨慎道:“尚书令、仆如今空缺,兹事体大,不敢自专,请太尉指点明路。”
  上首沉默了许久,久到他忍不住偷眼打量。
  成肃目光沉沉的,看不清神色,缓缓道:“右将军,孟元策。”
  尚书左丞还能说什么,只是颔首道:“不知孟将军……要担负何等重任?”
  成肃道:“吏部尚书兼丹阳尹,留任之事,由他代管。如有大事不决,遣使问我。”
  尚书左丞唯唯领命,匆匆告退,回金陵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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