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他姑丈卢昆鹊手捻须髯,问裴善渊道:“裴太守以为如何?”
裴善渊眉头紧锁,道:“我军各路人马会聚于此,不过数千人。那胡虏来势汹汹,只怕难以对付,不如暂避锋芒,以图后效。”
“这是哪里话!”元破寒不服,“偏军这一路而来,守将都不战而溃,如今已到了长安近前,成败在此一举,不战而退,岂不是让人笑话!”
“七郎!”卢昆鹊叱责他几句,心下亦有些踟蹰。
元破寒不依不挠,梗着脖子道:“我军自武关袭来,本就是奇兵天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全在于兵锋意气。一旦退缩折损了锐气,将来与敌兵对阵之时,既无心气,又无兵力,岂会有胜算?”
这话说得有道理,裴善渊不由得沉吟,道:“可若是交锋,以少胜多,殊为不易。”
元破寒笑道:“裴太守不知,我随镇国大将军一路西行,雄关重镇,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
岑获嘉微微挑眉,问道:“七郎君有何妙计?”
“称不上妙计,”元破寒摇了摇头,想起成之染在潼关外对敌的策略,道,“兵多有兵多的难处,我军不如趁敌军初到,阵脚未立之际,杀他个措手不及。若乘势占了上风,再多人马也兵败如山。”
岑获嘉沉吟良久,道:“既然如此,那便一战。”
八月秋高,暑热未消。百里秦川,草木萧条。日光火辣辣地泼下来,层层叠叠的甲兵无处遮挡,被晒得热气蒸腾。
宇文绎坐在御辇上,隔着密密麻麻的人海,遥遥望见南军的人影。白花花日光刺得他眼痛,于是那人影也重叠模糊。
一路曝晒在毒辣日头下,他周身大汗淋漓,荒原之上的南风席卷而来,夹杂着阵阵越发绵密的鼓声,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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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中逢暮雨,渭水过荒村。
成之染率人马乘舟西进,溯流而上,浩浩荡荡地进入渭水时,北岸的敌军临河张望,却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这一行艨艟小舰消失在渭水波涛中。
屠各段师见势不妙,急忙传令潼关和蒲坂守军挥师西上,沿路追击。
成之染见敌兵追得紧,却正中下怀。守军撤退后,河曲之地的两处天险都形同虚设,成肃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追随敌兵进入关中。
她的小舰吃水浅,如蚱蜢一般灵便轻巧,明目张胆地从敌军沿岸营垒前掠过。船身用木板封顶,将操帆划桨的军士障蔽在舱内,敌军从岸上放箭过来,也不能伤到分毫。
沿岸守军慌忙派信使疾驰入长安,将成之染溯渭水而来的噩耗禀报宇文绎。
宇文绎早已焦头烂额。
虎蹋城战场的刀光剑影仿佛只是一场梦。
然而数日来,敌兵雷鸣一般的鼙鼓声仍在耳边回荡,诸军将士血染沙场的惨烈形状时常浮现在眼前,而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的灰败面容,无不向他昭示着未曾远去的败绩。
那一战,他一败涂地,丢盔卸甲,甚是狼狈,一路纵马狂奔到灞上,才气喘吁吁地回头一望。到底损失了多少人马,他不敢细思,只是一遍又一遍催促诸将收集败兵,心口却如同被利爪攫住,让他没来由地战栗不已。
屠各段师率军回援的消息稍稍让他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尚未平顺,成之染大名又如同晴天霹雳,惊得他打了个冷战。
好在他神志迅速回笼,急忙传令武卫将军贺楼察进屯泾上,中军将军斛斯莫题驻扎渭桥,骁骑将军苏弘义镇戍灞上,其余各路人马分头把守长安要地。
斜阳余晖中,宇文绎登楼东望,浑不觉潸然泪下。
蓁莽荒原间,斥候飞奔回到虎蹋城,称说灞上一带有宇文氏大军会集。
守将岑获嘉摸不清敌兵动向,反倒是元破寒闻言眼前一亮,兴奋道:“岑公,想来是镇国大将军已逼近长安。”
卢昆鹊捻须不语。
数日前大败宇文绎,元破寒不肯乘胜追击,正是要等着成之染大军前来。她毕竟是朝廷钦定的前锋,他们这偏军不好抢了先入长安的头功,卢昆鹊对此倒也心知肚明。
他瞧着元破寒兴高采烈的眉眼,一时间百感交集。
岑获嘉道:“我军将虎蹋城守住,胡虏便不敢南逃。南北合围,何愁宇文绎不能入彀?”
元破寒颔首称是。
日薄西山,残照当楼。属于宇文氏的长安,终究要改头换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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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长安道,秋槐满地花。武卫将军贺楼察进兵泾上,军中上下一路上沉默不语,沉闷的气息压得人抬不起头。
许多年以前,久远到他已经记不清年月,那时他尚且年轻,与家人一道仓皇从长安出逃,经行的也是这条路。
曾经叱咤风云的“铁将军”阿单浑,就是被射死在出城的洛城门下。
到底有多久啊……
贺楼察不由得回身西望,长安城只余下暗淡的黑影。而他所走的这条路,前途也并不光明。
听说江南来的镇国大将军是一位女子,起初他甚是好奇,此刻却只有恐慌。他实在不想与那人对阵沙场。
然而这条路由不得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在泾水之侧,贺楼察整日整夜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好在他并未等候许久。
秋高气爽,日影西斜,洪波涌起。水面上波光粼粼,游曳觅食的水鸟呼啦啦飞起,密密麻麻的敌船渐次从苇荡中浮现。
他心下一沉,握紧了手中刀柄。
第305章 弘誓
数百艘艨艟小舰列阵向前,如雄鹰展翅,逼近岸边。
贺楼察赶忙命兵士放箭,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在船身,将小船扎成了刺猬,却不能损伤船舱内将士分毫。
小舰仍劈波斩浪,微微晃了晃,发起了猛烈反击,瓢泼般的箭雨将岸上敌兵射倒一片。
贺楼察连放箭的人影都看不到,慌忙让兵士后退。众人亦惊慌不已,推搡间挤成一团,军将扯破了喉咙招呼众人听令,赫然见小舰已飞速靠岸,披坚执锐的玄甲兵倾泻而出,借着箭矢织就的乌云拥盾持矛,如镰刀一般,生生从岸边割裂一道阵脚。
细雨如织,浪花飞溅,小舰在水面上轻轻摇曳。宗寄罗率兵在箭雨护持下登岸,与敌军短兵相接。
厮杀声震天,滚滚而来的惨叫声令贺楼察胆颤,浩荡秋风混杂着浓烈的铁锈气息,分不清究竟是刀兵还是鲜血。
黄土浸染,荒草凄艳,守军敌不过南军冲击,稀稀拉拉的战线飞速溃散。
贺楼察将人喊不住,一支利箭铮地从颊边飞过,让他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再也顾不得许多,打马回身朝城中奔去。
宇文氏将士见主帅逃跑,更无心恋战,慌忙争先恐后地奔还长安。
成之染将敌兵零落的枪柄踢到一旁,登上了水边高地。
西风渭水,落日长安。煌煌故都,已在眼前。
于城中内外许多人而言,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成之染率领诸军将士溯流而上,抵达长安北门下的渭桥。
众人在船中吃尽了干粮,军主石阿牛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见手下兵士神情紧张,有的止不住擦汗,他大笑两声,浑不吝地给众人打气,手中却一遍又一遍地擦他的长矛。
“待会儿听到号令,立马都给我出去,镇国有令,谁要是慢了,先斩谁祭旗!”
他话音刚落,外间忽而传来阵阵号角声。众人听得是登岸号令,赶忙抓起各自的刀兵下船。
渭水之侧,蒹葭萋萋,波涛滚滚。诸军都下船之后,轻飘飘的小舰旋即被水流冲走,顷刻间不见踪影。
众人都大吃一惊,回首却望见远处敌阵如云,气势汹汹地向水边开来。
成之染精甲耀日,立于阵前,高喝道:“此处是长安北门,离家万里,退路已绝。今日背水一战,胜则封侯立业,败则尸骨无存。何去何从,好生思量!”
日出东方,照亮了诸军将士的面庞,铁甲寒光如鱼龙潜跃,随浩荡洪波滚滚闪烁。
战旗下响起一阵阵山呼海啸:“破长安!破长安!破长安!”
高呼雷鸣震碎破晓以来深沉凝重的寂静,远处松原蓁莽间掠过一只展翅高翔的鹰隼,凄厉的长鸣划破长空,向着烟尘冲天的乌压压人群飞去。
低沉的号角在水岸再度吹响,人喊马嘶,鼙鼓动地。
成之染一马当先冲杀陷阵,如一道迅疾的惊雷倾泻而下,落在敌兵最稠密的人堆里。长槊翻飞,梨花溅雪,宛如滚沸的热汤骤然泼在雪地上,兵锋所指之处人仰马翻,敌兵敌将倒地垂死,犹自蠕动着惨叫不迭,汹涌人海顿时像潮水般退下。
斛斯莫题力图压住阵脚,败退奔逃的军士却不听他号令,巨大的恐慌登时席卷全军。
隔着哀惶起伏的呜咽秋风,他望见敌将疾驱挥戈的身影。他看不清她因激烈战斗而潮红的面容,也看不清她因汗水淋漓而寒霜凛冽的长眉,唯独如长刀一般破空而来的一瞥,他似乎对上了那人深沉如凉夜的双眸,腾地在他心口刺出一道刻骨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