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成之染命人将数千俘虏一并押送到营垒外,众俘虏见诸军刀剑林立,登时又吓得顿首垂涕,告饶不止。
为首的军将也匍匐在地,惊恐道:“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与将军对阵实属无奈,望将军饶命!”
“肃静!”桓不识大喝一声,喧杂的声响才渐渐停歇。
成之染笑着上前,道:“王师北伐,解民倒悬,从不会滥杀无辜,更无意伤你等性命。你们都回去,找你们大将军去罢!”
军士将她的命令高呼一遍,刀光闪过,绳索已被斩断。俘虏这才知她所言不虚,慌忙拜谢,趁着她反悔之前,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成之染将那几名军将留下,见对方神情惊惧,于是笑了笑,道:“诸位莫慌,我还有厚礼送给大将军,烦请诸位捎带一番。”
军士将几个木匣送来。那几名军将猜到其中物事,登时大惊失色,又不敢违逆对方,于是收下了,感激涕零地赶回潼关复命。
潼关守军在城头望见残兵败将仓皇归来,不敢轻易将人放进来,赶忙快马加鞭去黑沙城请示宇文拔陵。
然而使者并未见到宇文拔陵,接见他的是卫将军屠各段师。
屠各段师先前率军偷袭南军粮船失败,黯然回到黑沙城向宇文拔陵请罪。宇文拔陵病卧高榻,连呼了几声“屠各段师”,掩面不语,隐约只听闻哽咽之声。
屠各段师在府中等着他发落,不曾想尚未等到宇文拔陵开口,却等到潼关来报。
他沉吟良久,道:“放他们进来。”
使者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屠各段师不知如何向宇文拔陵禀报,次日潼关又传来音讯,有几名被俘放还的军将求见。
一不做二不休,宇文拔陵既然无法处理军务,屠各段师索性在前堂接见了他们。
数人痛陈那一战惨败行迹,哭号震天,又将成之染嘱托的木匣呈上。
听闻成之染之名,屠各段师不由得咬牙切齿,见被俘军将描述那人形态,更气不打一处来。
恨只恨将军年少,女子才高。怎么偏偏成肃生了这么个好女儿,若是长安的那位陛下能有她半分好处,又岂会内忧外患丧乱至此。
他心烦意乱,打开其中一个木匣,登时愣住了。
那是领军将军的头颅。
余下那几个木匣,他不必打开,也已能猜到。然而他仍不死心,一一打开来看,俱是随他出战的大将血迹干涸的头颅。
他年近半百,随先主宇文盛出生入死,早已看惯了悲欢离合。面前的头颅依旧刺痛了他的双眼,死于乱军之中的国之大将,无一不昭示着他这主帅的无能。
被俘的军将见屠各段师泫然不语,也不敢吭声,耳畔却依稀传来鞋履曳地之声。
众人忍不住循声望去,白发苍苍的宇文拔陵病骨嶙峋,被侍从搀扶着,缓慢地从屏风之后转来。
“殿下!”屠各段师赫然一惊,赶忙上前搀扶他。
宇文拔陵任由他搭手,脚下却不停,步履艰难地移到几案之侧,目光被那些血污的头颅紧紧攫住。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悲切的颤响,犹如深秋时节吞没于荒芜的枯叶。
屠各段师劝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宇文拔陵陡然扑倒在案上,止不住嚎啕哽咽。
堂中数人亦涕泗横流,一时间悲声弥漫。
屠各段师拭去眼角泪痕,正要再劝慰几句,宇文拔陵却挣扎着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望着他,问道:“贺楼骞兵败身死之时,也是如此么?”
屠各段师怔然无语,半晌道:“殿下珍重贵体,来日方长!”
宇文拔陵摇头不语,费力地捂着胸口,瘦弱的身躯猛然一抖,汩汩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
零星血迹落在匣中头颅上,那鲜血渗入血污,渐渐融为一体。
第302章 北望
征虏将军钟长统率粮船抵达前锋大营之时,山原间榴花如火,望之令人神往。
他倏忽想起十年之前,他作为成肃中兵参军率人马驻守京门的时节,从大江上游庾氏手中辗转生还回到京门的成家小娘子,年少懵懂,鲜妍明媚,也如同这榴花一般。
如今当年的小娘子已经长大,身着明光甲,立于辕门下,噙着笑意迎接他。
成之染如何不喜,眼前的这位征虏将军,那可是她的衣食父母,供养三军的粮草救星。
钟长统受宠若惊。他能护送粮船顺利抵达,离不开前锋阻击敌军的战绩。
听对方赞不绝口,成之染只是一笑。
桓不识道:“今日钟将军到来,我军可谓是双喜临门。”
钟长统“哦”了一声,问起另一桩喜事。
“宇文拔陵死了!”桓不识笑道,“那老贼,也到日子了。”
此事钟长统不知,追问起其中情形,据说是宇文拔陵看到领军护军的头颅,急火攻心,发病呕血,不治身亡。
成之染道:“如今潼关守将乃卫将军屠各段师,他手下人马不少,仍不可小觑。”
钟长统随她来到中军大帐,感慨了一番,道:“节下也不必过虑,太尉已经在洛阳,不久后将亲率大军前来,前锋无后顾之忧,尽可放心便是。”
话虽如此,他行军途中已然知晓,驻守彭城的成肃之所以提前出征,落得被慕容氏铁骑沿河阻拦的困境,正是因为眼前这前锋违令从洛阳进兵。
如今成肃就要到潼关,纵然是父女,二人相见,也不免令他揪心。
成之染似乎对这些不以为意。若只是为了运粮,她父亲不必派出位高权重的征虏将军,钟长统此行,除了运粮,更重要的是替成肃盯着她,以免她再次违令出兵。
她只是笑笑,道:“我何尝不盼着太尉前来,潼关,还是要留给太尉来打。”
钟长统不解其意,成之染也没有解释的意图,笑吟吟对他说道:“宇文氏大军齐聚潼关,长安守备必然空虚。雍州和梁州的兵马,如今也到了大展身手的时候。我去向太尉说这话,只怕太尉不肯听,只好劳烦将军出马,代为传达。”
她在舆图中向钟长统指点一番,钟长统深以为然,拱手道:“节下吩咐便是。”
“传令襄阳,率军从武关北上,进攻虎蹋城,”成之染指向长安东南,又将目光移向西南,接着道,“传令汉中,率军从子午谷北上,兵进杜陵。”
钟长统颔首:“如此一来,可合击关中。”
他当即修书一封,派亲随回洛阳给成肃传信。成肃不久后回信,一切都依他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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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南郡太守府。
时值溽暑,天时盛热。
南郡太守裴善渊正在小院中纳凉。头顶的香樟树格外繁茂,撑出巨大的阴凉,新绿的枝叶随微风婆娑,一阵又一阵淡淡香气低回飘荡。
烈日下一个小小身影飞奔入内,人还没踏进院里,激动的声音已直抵树下。
“阿父!阿父!襄阳来信了!”
裴善渊登时从胡床上跳起,迎上去一把将信函抓过,拆信的手还有些颤抖,费了好一阵,才将那一纸书信取出。
幼子裴子敬张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裴善渊读罢大喜,大笑道:“总归有今日!”
裴子敬接过信函,还没有读完,却见裴善渊大步往门外赶,走到半途又折返回来,到屋里换了身整肃的衣衫。
裴子敬问道:“阿父这是去刺史府?”
裴善渊脚步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跺脚:“竟不知刺史今日可还在府中……”
“在的,在的!”裴子敬道,“谢长史不是说,今日有事与刺史商议?”
“差点给忘了!”裴善渊顿生笑意,对他道,“阿奴在家等着,我去去就回。”
裴子敬乖巧地点头答应。年幼的他知道父亲等来了一件期待已久的大事,连同他的那一颗心脏,也轰轰烈烈地随着父亲而跳动。
许多年以后,那时火辣辣的日光宛如昨日,他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也仿佛就在眼前,而脚下的江陵早已改换了云天,新朝旧代的富贵荣华,却永远无法将他心底空缺的一角填满。
他永远记得,魏乾宁十二年夏,他父亲向荆州刺史,亦即后来的东郡王成雍自请出兵,率一军人马北上,随雍州刺史岑获嘉一道,从武关进军关中。
山河邈远,古道苍茫。那是他一生怅然北望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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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外,古道荒凉。天地间一丝云翳也无,烈日烘烤下,树叶打了蔫,军中上下,人也没精打采的。
聒噪不绝的蝉鸣之中,襄阳和汉中陆续传来音讯,与大军约定了长安会合之期。
成之染虽生欢喜,眼下却仍有烦躁之事。
接替宇文拔陵戍守潼关的屠各段师,仿佛经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竟将人马开出潼关来,试图与南军一战。
成之染自然不怕他,当即率大军列阵相迎。屠各段师的人马不战而溃,屠各段师趁乱单骑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