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豫州刺史宇文纵屯兵驻守洛阳城,与平常宗室不同,宇文纵是先主宇文盛第四子,当今周主的同母兄弟,金尊玉贵的河南王。他手下精兵良将众多,眼见许昌危殆,总不会坐视不管。
  饶是此举容易被宇文纵看轻,宇文协也无计可施,只得重重地点头:“再等一日,断不能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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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风平浪静。隆彦回登上城头,又望见那个其貌不扬的军将,带着手下数百骑高头大马,在城外浅滩戏水。
  那马匹并不像是江南的马种,他早已狐疑多日,百思不得其解。秋风猎猎,胡马嘶鸣,刹那间仿佛让他回到十多年前的纷争,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位固守洛阳城的河南太守裴和靖。
  那人当年在宇文氏兵锋之下婴城固守百余日,始终没有等到金陵的救兵。城破之日,大约也是如今这时节。自那以后,淮汉以北,诸城多请降于周。当年金陵那位琅邪王,大抵对此也不甚在意罢。
  黄土枯骨,可曾有悔?
  然而隆彦回显然没有太多闲情为逝者缅怀,如今这兵锋所指,是他脚下的许昌城。忧心忡忡熬过这一日,他反而愈加不安。夜幕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城中上下喘不过气来。
  天幕间凄凄恻恻的几颗星子,单薄得仿佛即将被黑暗吞噬,新月的光芒苍白无力,寥寥几缕勉强勾勒出城墙的轮廓。
  入夜之后的秋风已有些刺骨,裹挟着无尽寒意在城头穿梭。隆彦回拢紧了衣袍,才走下城楼,便听得沉重的号角响起,旋即是望哨大喊:“有敌情!敌兵攻城了!”
  隆彦回冲上了城头,城中守将随后呼啦啦赶到,众人站在城墙上,身影混杂在一起,斑驳而扭曲。
  宇文协铠甲在身,被汗水与恐惧浸湿,泛着油腻而黯淡的光。他双眼深陷,布满血丝,望着敌军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虽还没忘记如何发号施令,可声音中夹杂着明显的犹豫不定,让守城军士听后也不禁心生疑虑。
  隆彦回环顾四周,登时被同样恐惧而迷茫的眼神包围。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孤立在一个无底深渊,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壁,无处可逃。他试图从军士身上寻找一丝安慰,但只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绝望与无助。
  裴和靖当年,也是如此吗?
  城外煌煌大纛下,年轻的主帅披甲执锐,立于阵前,下令诸军集结攻城。战鼓声,号角声,呐喊声交织一片,火把被风吹得狂舞,隆彦回险些晕倒在地。
  许昌城南激战正酣,一军人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北。徐崇朝玄甲在身,率将士衔枚疾走。与他同行的荀敬德,对许昌周边形势熟稔于心,轻车熟路地穿梭于林间小道之中,避开了敌军哨兵的视线,借着夜色来到许昌城北门下。
  北门守军大都被临时调遣到城南,城头上灯火零星,隐约有人影走动。
  荀敬德朝徐崇朝点了点头,扬手将飞钩掷出,啪嗒一声搭在城墙上。他手下部曲个个都身手敏捷,齐齐用绳索攀上城墙。
  城头守军大惊失色,尚不及反抗便被一一制服。城门在夜色中缓缓开启,徐崇朝率军杀入许昌城。
  凄寒的角声飘荡在城中,成之染勒马止步,细细辨别出北门得手的信号,望向城头的目光多了几分嘲讽。
  “城上守将听着,许昌城已破,此时不投降,要我将尔等项上人头挂到城门吗?”
  宇文协听闻这喊声,不由得大吃一惊,回首却见城中早已乱成了一团。不知何处而来的南军犹如天降,杀得城内守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他见势不妙,跌跌撞撞地奔下城楼,正要骑马出城逃命,一柄长刀却横在眼前。
  持刀之人黑衣玄甲,目光如炬,面若寒霜,刀锋冷冽,宇文协双腿发软,登时瘫倒在地。
  第283章 枯骨
  成之染率军入城之时,人马喧嚣,铁蹄轰鸣,打破了如墨夜幕中骇人的沉寂。
  淡薄的月光依旧清冽,却似乎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气,透过战火余烬洒在满目疮痍的城墙上,斑驳光影中映照着残断的石块和箭矢,以及未及冷却的鲜血。
  大军在城中缓缓行进,金戈铠甲碰撞声混杂着低沉有力的号角,掺杂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哀嚎与求饶,回荡在空旷的街巷之间。
  成之染到郡守府坐定,交代了城防事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为了攻下这座许昌城,她费了许多心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时连自己都数算不清。
  荀敬德夺了先登之功,喜气洋洋地称赞成之染用兵如神,好一招声东击西。
  成之染一笑:“攻克这颍川郡城,还有谁能比荀参军更胜一筹?”
  荀敬德大笑,言谈间有军士来报,颍川郡府将吏俱已成擒,除此之外,宇文氏豫州刺史从洛阳派来的督军也在其中。
  桓不识问成之染如何处置。
  “杀。”成之染斩钉截铁,如此杀伐果断,反倒让桓不识有些犹疑。
  在他印象里,成之染可从未如此大开杀戒。
  成之染耐心解释道:“大军自寿阳城至此,行军月余,传檄远近,有哪个不是奉城出降?偏生这许昌城负隅顽抗,相持数日都要与我军对抗,似这等冥顽不灵之徒,留他们活命,是等着河南诸郡效仿吗?”
  话虽如此,桓不识越发谨慎,劝道:“那胡人的督军和太守,节下总该见一见。”
  成之染颔首,命人将二人押送到行营。她居高睥睨,喝道:“王师北伐,军行至此,许昌为何不及早投降?”
  宇文协自知所谓王师,征伐的不就是他这胡虏?一时间心如死灰,面如土色,俯首不语。
  隆彦回见这主帅年少,心中亦惊疑不定。但见众人神色都神色恭谨,料定这便是传闻中太平侯无疑了。
  他被人按着跪伏在地,勉强昂首道:“我南阳隆彦回,乃前朝征西大将军之后,累代仕宦,保境一方。王师吊民伐罪,自当礼待士人,阁下岂能如此轻侮!”
  这话让成之染一愣,她委实想不到,这位隆太守居然这时候又孤傲起来,竟想用道义压她一头。
  她将对方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冷笑:“我说隆太守,你身为汉家世族,甘心被胡虏驱使,这些年享尽了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怎么就没有一刻,想起自己是征西大将军之后?如今竟在我面前这般做派,难不成以为我一介渡江寒庶,会同情阁下在胡虏面前忍辱偷生罢?”
  此言一出,荀敬德原本想劝和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与元破寒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成之染心里窝火,再看隆彦回只觉得面目可憎,于是挥挥手,让军士将人带下去斩首。
  隆彦回大惊失色,抗辩道:“太平侯年少,岂知守土之艰难!下官在河南征战对敌时,只怕太平侯还不会跨马啊!”
  见这人欺她年少,成之染怒气更甚,喝道:“河南沦陷之时,我已知世事,只听说河南太守裴公固守洛阳百余日,更不闻河南诸郡哪个能敌!”
  隆彦回惊惧之际,慌乱向两旁将佐求救。他陡然间在众人之中望见裴子初,登时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脖颈,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裴子初目光平静,问道:“你认得我吗?”
  隆彦回答不出,他从未见过眼前这年轻人,可这人的眉眼风度,却与当年那位裴太守如出一辙。
  “你、你……”隆彦回委顿在地,指着对方的手臂抖个不停,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问道:“你是谁?”
  裴子初并未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道:“家父裴和靖,河东人士。太守可认得?”
  隆彦回垂下了头,嚎啕大哭。军士将人拖出营帐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仍哀切不绝。
  成之染垂眸良久,方才平复了呼吸,吩咐道:“只杀元凶首恶,头悬北阙,曝尸于市,一干亲眷暂且收押。降将降卒,留待后命。”
  诸将佐各各领命而去,唯独元破寒磨磨蹭蹭不肯走,见四下无人,犹犹豫豫对成之染道:“我祖父,也是在胡虏面前忍辱偷生。”
  不仅如此,还是那人开辟帝业的大功臣。
  昏黄灯影下,成之染堪堪一笑:“我是生他气,元郎不必当真。”
  “女郎仁厚,我知道,”元破寒似有所思,朝她笑了笑,道,“将来到关中,我还要倚仗女郎。”
  他言尽于此,成之染亦不多问。这条路走到如今,任何人,都只有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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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太极殿。
  周主宇文绎端坐于巍巍高台,望着殿中争论不休的朝臣,一时竟有些出神。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气息,他不喜欢这味道,可他已故的父亲素来如此安排,朝中纷扰,他也无心去变动这些琐事。
  朝臣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沉甸甸的期待,这莫名所以的期待或许也并非因他而起,只是他正处在御座之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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