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说罢,他举起酒盏面向三军,百官与将士纷纷效仿,酒香四溢,驱散了云水之间的清冷之气,天地间仿佛也为之动容,云卷云舒,风起云涌。
  战鼓轰鸣,震耳欲聋,大军缓缓启航,破浪前行。送别的人群中,何知己与成昭远并肩而立,望着各奔东西的诸军人马,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
  何知己略略挑眉,问道:“大郎君何故叹息?”
  成昭远望着他,英挺的面容带着浅淡笑意:“太尉将东府托付于仆射,亦是将大魏托付于仆射。如此重荷,晚辈惶恐,忧心不已。”
  何知己道:“何某有一日在,大郎君亦不必担忧。”
  成昭远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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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之染统领大军,沿江西上,到豫州历阳城外采石渡渡江。大江横亘,江阔云深,唯独此处最是狭窄,向来为江津要冲。
  从采石渡登岸,沿颖水西上,行军十余日,便到了淮南郡治寿阳城。后将军宗棠齐率军驻扎在此,奉成肃之命修治陂塘,整顿屯田数千顷,已等候大军多时了。
  他与宗寄罗叔侄久别重逢,一时间感慨万千,恨不能与他们一道北上,真刀真枪地与胡虏死战。
  宗棠齐设宴款待大军,于席间委婉地向成之染表明心意。
  成之染当然不会答应,道:“将军驻守寿阳,乃西路大军后方根基所在。淮南郡与汝南、新蔡二郡毗邻,二郡如今仍沦陷宇文氏之手,大军此行沿颖水北上,进击南顿,不免有后顾之忧。唯有将军率兵威慑,汝南新蔡叛军才不敢出兵阻挠。”
  宗棠齐明白这道理,退而求其次,道:“节下持节督军,若许我西进,攻取汝南、新蔡,何尝不是大功一件?”
  成之染摇头:“汝南、新蔡与我豫州山水相连,有犬牙交错之势,孤绝于外。待我军攻克洛阳,横断大河之时,别说是汝南、新蔡,宇文氏在河南淮北之间十余郡,都必将不战而降,重归于我朝治下。”
  河南淮北诸郡沦落敌手,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郡县官守也大都是汉人,只是心怀叵测,做了墙头草罢了。
  大军此行的目的是夺回洛阳,大功告成,兵锋所至,一切都迎刃而解。
  宗棠齐无奈,脸上便有些丧气。他与桓不识年岁相仿,已过了不惑之年,眼见得桓将军率军为北伐前锋,心中艳羡不已。
  他仍不甘心,道:“若洛阳平定,我愿意跟随节下,西上叩关。”
  成之染细细打量他,道:“洛阳在天下之中,河南淮北,多所依凭。然而城池与慕容氏隔河相望,在胡虏兵锋之下,纵然我军收复洛阳,亦不能掉以轻心。不知将军可愿意戍守洛阳?”
  攻城不易,守城更难。洛阳之地,与慕容氏之间山川相近,个中险峻,成之染并不讳言。
  座中众人齐齐望向宗棠齐,却见他思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倘或如此,必不负节下所托。”
  宗寄罗心下怪异,待散席之后,忍不住问成之染道:“军中早已定计,待前锋三路人马会聚洛阳,须得等太尉大军到来,再一同西上。洛阳的守将,想来太尉心中已有了人选。为何今日要许给我阿叔?”
  “军情瞬息万变,将来如何,犹未可知,”成之染似是一顿,道,“今上既然已许我都督前锋,太尉纵然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月色如水,竹影参差,习习秋风吹动二人衣襟,依稀碎语飘散于凉夜,旋即杳然无踪。
  第281章 空城
  大军并未在寿阳城久留,休整过后,再度踏上征程。沿颖水溯流而上,寿阳城西北五百余里,就是宇文氏守将驻扎的重镇南顿城。
  蜿蜒曲折的颖水,宛如一条银色的绸带,在苍茫旷野间穿行。河岸两侧的蓁蓁树丛依旧翠绿,绵延不绝的芦苇正渐渐泛黄,将士们在水畔取水饮马,清明日光透过稀疏枝叶洒在粼粼水面上,闪动着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璀璨星芒坠落在流水之中。
  桓不识触景生情,高踞于马上,扬鞭北指,对成之染道:“颖水一带,原本在我朝豫州治下,物阜民丰。可近世百年衰乱,寿阳城以北,每每被胡虏侵占。战乱如此,这方水土竟也荒废了。”
  成之染循迹望去,荒野间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城池,如同被岁月遗忘的老者,孤独地屹立在风中。大军行进到城下,望见城墙斑驳,城门半掩,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繁华与今日荒凉。
  离开寿阳城越远,这样的景象便越多。旧日城池因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避难于险阻之地的坞壁。荒野上人迹罕至,野草疯长,将曾经的喧嚣与辉煌尽数掩埋于黄土之下。
  大军如巨龙迤逦前行,于萧瑟秋风中抵达两国边境。四野空寂,满目苍茫之间陡然弥漫起紧张而凝重的气息。
  伪周徐州刺史宇文弘驻防南顿城。自打成之染大军入境,城池之外绵延数十里,游骑如白鹄般穿梭,时而隐没于密林深处,时而跃上丘陵之巅,毫不掩饰地窥探着大军动向,犹如狼群环伺,伺机而动。胡骑铁蹄声,在寂静旷野中显得格外刺耳。
  桓不识镇守后军,见势不妙,赶忙拍马到军首,对成之染道:“敌兵窥伺,末将请诸军结阵待敌,以备不测。”
  骑兵参军高寂之亦道:“卑职愿率甲骑驱散敌兵。”
  成之染高踞马上,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幕,倏忽想起数年前北伐独孤氏之时,兵锋直指箕尾山,山南诸郡县望风披靡,如入无人之境。越过箕尾山,攻取临朐城,却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平昌孟氏三郎君孟元赋,便是在争夺弃辅水之时陷阵身亡。
  成肃以为西路攻伐最艰难,正是因为这一路诸多城邑有宇文氏重兵把守。
  一味强攻,恐怕不易。
  成之染摇了摇头:“不必,按兵不动。”
  高寂之不语,桓不识忍不住道:“那敌骑如此嚣张,节下如何能忍耐!”
  成之染侧首看他,似是一笑,旋即指着身后数千人马道,“我与将军合兵,还不到万人。只这些人马,恐怕不能令敌军守将心服。”
  对攻拔南顿而言,确实不算多,桓不识已经做好了苦战的准备。他心下讶异,道:“节下何出此言啊!”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成之染径自命令道,“让诸军莫要慌张,敌军情形已在我掌控之中。放宽心,只管像往常那般行进便可。”
  她唤高寂之:“高参军率领甲骑殿后,与大军相隔数里,砍些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之象。”
  高寂之领命而去。铠甲刀剑映射着日下寒光,混杂着低沉有力的号令和大军行进的脚步声,偶尔传来的马鸣在空旷原野上回荡,如同战鼓擂响,浩浩荡荡地向着南顿城进发。
  随着大军逼近,前方斥候来报,道:“南顿四面城门大开,城中并无多少守军,刺史正坐在城楼上诵诗。”
  诸将佐闻言,止不住眉头紧锁,心中生疑。那胡人刺史诡计多端,此番举动定有蹊跷。
  成之染颔首不语,依旧闲庭信步般策马向前。
  元破寒策马赶上,道:“南顿有诈,请节下命诸军止步,我带些人马再到城下打探一番。”
  “宇文氏那位刺史,这是在给我唱空城计呢。”成之染不以为意,丝毫不听劝,众人都有些迟疑。
  宗寄罗谨慎道:“虽然如此,我军还是小心为上。故弄玄虚的,谁知他背后安了什么心思?”
  “我倒是怕他不来故弄玄虚,”成之染一手按住刀柄,明亮的目光有几分悠游,“做这些把戏,还不是他心虚了?若要我攻城,那才是麻烦。”
  宗寄罗心里打鼓,以目光向徐崇朝求助。
  徐崇朝摇头,道:“她心意已决,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你且看着罢,你家府主算无遗策,区区南顿,不在话下。”
  成之染闻言一笑,胯#下白马打了个响鼻,似是赞赏。
  大军行进到南顿城,在一箭之地堪堪止步。诸将佐远远望去,只见城楼上一人绯袍在身,头戴高冠,捧卷诵诗,神情自若,仿佛对业已到来的大军毫无惧色。他身旁数名随从侍立,垂首低眸,满怀恭谨。除了这主仆数人,城头再不见旁人踪影,只余下敌军大旗在烈日之下迎风鼓荡。
  城门大开,不见敌兵,城内不时有三五百姓走过,目不斜视的模样,与城外景象顿生割裂之感。
  桓不识凝视良久,越发惊疑不定。那绯袍高官若是刺史宇文弘,怎会如此冒险大开城门?
  他低声对成之染道:“只怕城中有伏兵,许是设下陷阱,等着节下往里跳。”
  成之染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轻轻比了个嘘声:“你听——”
  城头之上,天幕之间,那绯袍中年摇头晃脑,苍迈的声音断续随风,飘送到桓不识耳中。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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