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一门三刺史不是没有过,从前成肃三兄弟不就是?只是这话桓不识不敢明说,成之染也没有戳破。她望着高冈之上的营垒,幽幽地叹息一声。
  此去京门,成之染对昭远和襄远两个暗中留意。他二人言谈如常,似乎并没有听到东府的风言风语。然而随着成昭远十五岁生辰来临,立世子之事终究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拿上台面来说。
  数日后,东海徐家四娘子雅娘,如期嫁给了汝南袁氏的郎君。成婚那一日,成之染随徐崇朝一道回到了徐宅,徐宅上上下下紧锣密鼓张罗着,一派欢天喜地的熙熙攘攘。
  成之染径自去往后宅徐雅娘闺房。徐家这宅邸原是先帝海宁公主所居,徐家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之久,一草一木,成之染十分熟悉。路过一处院墙外,她赫然抬首,道:“这是二郎君的住处罢?从前那棵梧桐呢?”
  那梧桐高挺,枝叶伸出院外,飘落的桐花满地,如今却空空如也。
  主母钟夫人道:“刚入秋遭了雷火,那树枯死了,上个月让人挖走了。”
  徐娴娘道:“这几天二郎还念叨,等来年春天,要重新栽种一棵。”
  钟夫人笑了笑:“他呀,如今满心思还是花花草草的。”
  成之染眼前浮起徐望朝稍显稚嫩的面庞,不知怎的,耳边始终回荡着那句“来年春天”。
  她虽为长嫂,因有孕在身,徐家人个个万分小心,不肯让她多费一点力气。她乐得清闲,在屋中陪着徐雅娘聊天,不经意间往窗外一望,正看到成襄远站在庭中,从园圃牡丹丛中裁剪花枝。
  他生得貌美,今日奉成肃之命来徐家帮衬,又是精心打扮了的,恍若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一时间令观者瞩目。
  徐雅娘见她出神的样子,打趣道:“三郎君每次过来,母亲都喜欢得不得了。人走了还要念叨许久,怪我们生早了呢。”
  徐娴娘嗔怪:“都要出嫁的人了,说话还这么没遮拦。”
  “我可没撒谎,”徐雅娘笑道,“阿姊眼中只有你未婚夫婿,人家说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那是没见到外头三郎君长成。将来他二人并肩,那就是琳琅珠玉,堪称联壁。”
  谢鸾虽已与徐娴娘订亲,可未出其父丧期,至今尚未完婚。徐娴娘坦然自若,将那情景设想了一番,双颊已微微泛红。
  成之染笑着对她道:“到了你大喜的日子,可别忘了让我这三弟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联壁。”
  正说笑之间,徐望朝捧着一簇牡丹花进来,邀功般对徐雅娘道:“阿姊,好看吗?”
  成之染定睛一看,这分明是方才襄远修剪的花枝。徐娴娘也看出来了,道:“你抢三郎君的花作甚?”
  “怎么是我抢?”徐望朝很是冤枉,道,“是三郎君让我送给阿姊的。”
  徐雅娘欣然收下,感慨道:“若那袁氏的郎君,也这般细心就好了。”
  吉时已到,袁氏郎君前来亲迎新妇。当他冲破层层阻碍闯到内室时,成之染终于找到机会打量他一番。
  看上去是个俊秀的读书人,与徐雅娘倒是相配。
  她并无深意,那郎君不经意间对上她视线,却肉眼可见地面色一僵。
  成之染察觉,这目光倒是似曾相识。心电急转间一念清明,秦淮河畔,梅林亭中,他是对萧群玉纠缠不休的袁氏子!
  造化弄人,这才短短一年,这位袁郎君就要娶妻了。
  一抹哂笑自唇角浮起。那郎君瞧见,愈加紧张了,纵然有本家兄弟张罗着助威,举止依旧颇有些束缚。
  不过,好在徐雅娘团扇障面,并未看得分明。
  磕磕绊绊闹了好一场,新妇风光出阁,被徐家兄弟众人护送着乘车远去。主母钟夫人泪中带笑,在门前伫立良久,心中巨石总算落了地。
  成之染受袁氏之邀,也一道去袁府观礼。众声喧哗的人群之中,她一眼望见了成肃。
  这桩婚事是成肃一手促成,他一如嫁女之仪,为徐雅娘赐钱百万,又亲自到袁家祝贺,上上下下给足了面子。
  新婿新妇拜完了天地,袁家便张罗着款待来客。新婿之父侍中袁放之受宠若惊,将成肃父女请到上席,把酒言欢,谈笑之间对婚事颇为满意。
  以他汝南袁氏的门楣,迎娶徐氏女属实屈就了。袁放之溢美之词,让侍坐下首的成襄远有些看不下去。
  他悄悄看了成昭远一眼,对方面不改色,察觉他的目光,也只是微微一笑。
  成襄远顿觉挫败,抬眸却见成肃与袁放之垂首低语,半晌,袁放之抬首,目光从他兄弟二人间扫过,神色颇有些讳莫如深。
  他旋即起身向座中敬酒,成之染以茶代酒,回敬他一杯,眸中多了几分探究。
  袁放之趋炎附势,比他兄弟袁攸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她算是见识到了。只是不知她父亲,又跟袁放之说了些什么。
  散席时天色已晚,镇国将军府卤簿在街前等候。成之染正要登车,却被成昭远喊住。
  “阿姊,父亲找你。”成昭远恭敬道。
  其时业已宵禁,除了袁府门前,街头巷尾都一片空寂。成肃负手独立于街心,近卫曹方遂和常宁都退得远远的,四下里寥落无人。
  成之染上前,躬身一礼。
  初冬的寒风有几分凛冽,吹动成肃花白的胡须,竟显得纷乱。他望着漫天繁星,眸中倒映着些微光影。
  半晌,成之染听到他说:“桃符将满十五岁,军府不少人提起,要立他为世子。狸奴,你以为如何?”
  他问出这话,心中想必已有了答案。成之染反问道:“阿父所问,是家事还是国事?”
  成肃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家事。”
  “家事啊……”成之染喟然一叹,道,“我已自立门户,不管这些。”
  成肃道:“若我问的是国事呢?”
  成之染紧盯着他,道:“苏弘度之子,可还在宫中?”
  成肃神色微动,似乎没想到她问起这事。
  “好好地养在皇后膝下。”
  “那麒麟该当如何?”成之染追问。
  成肃默然良久,侧首道:“皇后有孕了。”
  成之染惊愕失语。天子多年无子嗣,怎么如今又……
  “是新近方才诊出的,”成肃似是一笑,“机关算尽,终究不如天命。”
  天子正值壮年,纵使这一胎并非皇子,将来也总会有的。
  成之染喜忧参半,喜的是帝胤不绝,忧的是,她的麒麟又该当如何?
  “阿父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如今情势,与承平乾宁之际也大不相同。何苦!何苦!”她不禁摇头叹息。
  “是啊,何苦啊……”成肃亦幽幽一叹,言辞怅惘,眼中却分外清明。
  成之染心中一凛,千回百转的心思,到底仍不能宣之于口。
  良久,成肃道:“麒麟聪慧,终成大器。”
  星辉满天,霎时风起,天地朦胧。二人低语,于寒风之中消弭于无边夜色。
  魏乾宁十年冬,天大寒,滴水成冰。少帝时年十五,议者欲以为庐陵郡公世子,然卒不果行。前代事秘,莫能辨也。
  第269章 长安
  乾宁十一年春正月,关中,长安。
  驼铃声声,长路漫漫,自西域远道而来的旅人,轻轻掸落行囊上黄沙古道的风尘,踏过城外厚重绵延的白雪,抬首望向高耸城楼上金光闪闪的匾额,慨叹道:“长安……”
  骏马奔腾之声动地而来,行旅纷纷避让道旁,只见来时官道涌来大队人马,卷起的雪粒与尘埃惊飞弥漫,将横亘渭水的长桥遮蔽了大半。
  奔马疾驰入城门,皮弁使者挥鞭大喝,叫嚷声裹挟进黄昏悲风,齐齐怒号着扑向巍峨宫城。
  未央宫正荫蔽在昏黄暮光中,小黄门递转九重宫阙,终于将谕旨呈上太极东堂。
  周监国太子宇文绎拆开信函,不由得大惊失色。
  侍坐一旁的华服女子平静抬眸,问道:“殿下,何事?”
  “父亲回来了,明日就到长安。”
  “圣上去中都山礼佛,如何回来得这样急?”那女子眉间一凝,余晖轻轻洒落在颊边烙印,赤红淋漓,令人骇惋。
  “霜娘……”宇文绎面色很难看,忽而望向她,双眸里满是惊颤,“该不会,又是发病了?”
  贺楼霜道:“今冬天寒,山中路远,圣体违和,也在情理之中。”
  宇文绎赫然起身,吩咐左右属官道:“备好仪仗,明日一早,我要出城迎接圣上。”
  属官正要领命,贺楼霜突然开口:“京中并不安稳,倘若当真是圣上病归,如今乱党环伺,殿下出城,非但见不到圣上,反而会生出祸端。”
  宇文绎听闻“乱党”,犹豫了一瞬,终究摇头道:“圣上与我,是父子,亦是君臣。臣子见君父病笃却端居不出,是何道理!”
  贺楼霜道:“殿下之心至诚,可惜乱党并不顾惜。殿下保全自己,社稷才能安定,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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