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萧玄龄不明就里,却见对方取出刺史印玺,往案上一放,那神情颇为自然,仿佛只是放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成之染如愿以偿地从众人脸上看到了惊异之色,堂中登时炸开了锅,有人大惊道:“刺史印玺,怎会在将军手中?”
  成之染道:“会稽王自知力不能逮,上书朝廷请求辞官回京,我来到此地,就是要代管荆州军政。”
  萧玄龄半信半疑:“如此要事,会稽王为何不亲自告知?”
  成之染道:“萧长史此言差矣,人有旦夕祸福,会稽王金玉之躯,如今已不堪重负,正是需要安心静养的时候。阁下若是为会稽王考量,难道硬要去打搅不成?”
  萧玄龄打量她一番,道:“我身为长史,自当为主君分忧。兹事体大,若不能见到刺史,恕难从命。”
  成之染一笑,从袖中取出会稽王手谕,让顾岱念给众人听。众人细看那字迹,确实是会稽王手笔。
  萧玄龄还想再说话,被成之染挥手打断。
  “我远道而来,身负金陵重托,与会稽王共商国是。萧长史如此多疑非难,究竟是何道理?”
  她目光紧盯着萧玄龄,又徐徐从堂中扫过,众人纷纷垂首避开,却仍有佐吏一脸狐疑。
  “我从金陵带来了国医圣手,这几日为会稽王悉心诊治,还要在府中多待些时日。诸位倘若心中仍有疑虑,不妨待会稽王好转之时,再亲自问询。”
  见众人不语,成之染微微一笑:“怎么,诸位不肯?”
  刺史府众人面面相觑,瞥见她的笑容,心中都有些发毛。
  正迟疑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都这么热闹,莫非是我来迟了?”
  众人朝门外望去,一位身着绯袍的中年男子抖了抖广袖,施施然步入堂中,一见堂首案上硕大的刺史官印,眉头便一挑,斑白须发亦随之微动。
  他的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似是喟然,又带着几分深思。
  萧玄龄开口问道:“太守何以来此?”
  “我不来,如何向刺史交代?”这人笑了笑,朝堂首一拜,道,“刺史不过是染疾,诸位便如此慌张,荆州军府往日可不是这样啊。”
  成之染与顾岱相视,心知此人便是南郡太守裴善渊。她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太守来得正是时候,我堂堂镇国将军,承蒙会稽王病中托付,却不能代行刺史之责么?”
  “镇国府协理四海军政,岂有不能之理?”裴善渊拱手,“难不成荆州军府,竟有冒犯将军之人?”
  众人都不敢接话,裴善渊走到萧玄龄近前,问道:“萧长史可知,府中哪个敢以下犯上?”
  萧玄龄看了他一眼。荆州境内大小郡国数十个,因州治江陵在南郡,南郡太守亦位高权重。别的不说,单单江陵的守卫,就离不开裴善渊。
  他略一思忖,淡淡道:“我亦未曾见。”
  裴善渊一拍手:“这不就结了?”
  他负手在堂中转了一圈,对成之染道:“将军若有指示,尽管吩咐。荆州军府素来精干,定不负将军所托。”
  成之染吩咐诸位佐吏各安其职,细细交代了一番。待众人退下,裴善渊独独留下来,重新与成之染见礼,感慨道:“镇国将军,竟如此风流年少,真是让老夫意外。”
  他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也算不得老,然而说话确是有几分老气横秋。成之染拨弄着刺史印玺璎珞,笑了笑,道:“方才诸君轻我年少,若不是府君及时赶到,还要我再多费些力气。”
  裴善渊摆手:“将军信托,实乃下官之幸。”
  成之染望着他道:“元郎举荐的人,我自然放心。”
  裴善渊亦是一笑:“下官感念彭城忠武公恩惠,今日见到将军,仿佛想见其为人。”
  窗外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秋风萧瑟,鸟声啁啾,聒碎心绪。
  山雨欲来,成之染送走了裴善渊,便回到中堂,派赵小五星夜兼程赶回金陵,将此间音讯告知东府。
  阶前寒雨萧索,打湿了刺史府一草一木。岑汝生来向她复命,会稽王父子的看守,都已换上了自己人。
  宗寄罗见她仍愁眉不展,忍不住问道:“不管怎么说,此行倒也算安稳。你为何还不高兴?”
  成之染轻叹一声,垂眸注视着案上印玺,道:“你觉得,东府会让谁来主政荆州?”
  宗寄罗将朝中上下想了一遍,迟疑道:“荆州重任,须得能臣。四方守将之中,左将军桓不疑驻守姑孰,虽没有刺史之名,却是最为贤能的。若让我来选,就选桓将军。”
  徐崇朝坐在一旁,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宗右卫亦是良选。”
  宗棠齐官位相当,又做过南郡太守,对荆州颇为熟稔,倒也是合适人选。宗寄罗只是沉吟不语。
  岑汝生轻轻笑了笑,他祖父官居雍州刺史,倘若能更进一步,到江陵主政荆州,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然而这种事,他不好揣测,于是安静地等待成之染发话。
  雨声此起彼伏,帘外水雾迷蒙。成之染目光落在虚空,一时竟有些怅然。
  桓不疑也好,宗棠齐也罢,他二人资历深厚,当得起荆州刺史之位。然而她远在东府的父亲,务要将荆州交给足够让他放心的人。
  而这样的人,恐怕非胞弟成雍莫属了。
  兖州刺史成雍镇守京门,她知道这位叔父才能平庸,平日只墨守成规而已,如若她父亲真的要用他……
  许多事,还要她做在前头才行。
  徐崇朝见她沉思不语,便知道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方便说出来。宗寄罗追问不已,他将人劝住,又对成之染道:“大江上下,一去一回,少说也要有月余。会稽王若是动摇生变,荆州军府佐吏更不易安抚。那个裴善渊,信得过?”
  成之染道:“裴太守所求之事,唯有东府与我才能做到。且放宽心便是。”
  ————
  一行人在刺史府安顿下来,颇有几分鸠占鹊巢的意味。成之染毫无自觉,整日将刺史印玺带在身边,左手执印,右手按剑,在府中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她盖印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以荆州刺史名义晓谕全境,将荆州吏民当年租税一并蠲免。
  这倒是让吏民皆大欢喜的消息,萧玄龄诸人虽意外,却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因此并没有唱反调的道理。顾岱和裴善渊替她周旋吏民庶务,也并未遇到什么阻拦。
  这道命令发出后不久,荆州刺史会稽王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传言如今主政之人乃是金陵来的镇国将军,但这位镇国将军深居简出,从没有百姓见到其人真面目,因此这传言也真假难辨。
  荆州军府僚佐自然知晓,如今在刺史府发号施令的,正是镇国将军成之染没错。对这位年纪轻轻便紫袍在身的女郎,他们谁也没把握能摸清这人的深浅。
  萧玄龄懂得审时度势,对成之染所作所为不置一词,诸位僚佐见状,言行也颇为谨慎,生怕在镇国将军主政立威之时,被揪出来杀鸡儆猴。
  他们暗中观察成之染举动,当对方沉寂数日,突然有一天召集军府僚佐到前堂议事时,众人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
  不过,成之染当庭宣布的,是个好消息。
  她要为军府大小将吏加官进爵,按资历劳绩核定官爵。这件事她明面上交给萧玄龄来做,又让徐崇朝在旁协同。萧玄龄如何不知其中督察之意,却也说不得什么,毕竟她还是给了他这个长史足够的体面。
  众人离去时,眉眼都舒展了许多。裴善渊忍不住问道:“萧长史对军府之事再熟悉不过,若动些手脚,旁人未必能看出。将军难道不担心他挟私妄为?”
  “这是我给他的机会,”成之染轻轻一笑,“他如有异动,可就要搭上自己的前程。一时得失,孰轻孰重,倘若分不清,这长史也不必再做了。”
  第263章 获嘉
  正如成之染所言,萧玄龄确实拎得清,牵涉军府上下数百将吏的铨叙,他做得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毛病。
  成之染稍稍放宽心,与宗寄罗和岑汝生一道,一连在书斋中埋首数日。顾岱只当他们在密谋,有一日听闻成之染找他,心中不由得忐忑。
  这些天军府佐吏之间气氛微妙,他好不容易侧身其中安稳度日,生怕成之染别出心裁,冷不丁惹出乱子来。
  成之染一眼看破他心思,也不跟他绕弯子,道:“我要去看看荆州府兵。”
  顾岱止不住发愁,荆州刺史如今被幽禁府中,军中虽不知个中情状,可这位镇国将军从天而降,免不得多多少少有些传言。若成之染在此时出现,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波折。
  成之染并不担心这些。自从攻灭李劝星之后,成肃裁撤了荆州军府,当年人马数万的盛况已不复再现,不过荆州毕竟是西州重地,州郡府兵仍旧仅次于扬州。
  除了扈从亲兵是会稽王从金陵带来,余下的将士大都是荆州人士。会稽王如何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如何为下一任刺史收拢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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