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今日群臣不必朝参,成肃身为太尉,却是要入宫同八座议事。成之染生怕他回来发现端倪,早早便催着徐崇朝去东府。
他人刚一走,阿喜诸人便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阿喜垂首道:“女郎这般行事,奴婢虽不敢违抗,可若是被太尉知晓,女郎该如何收场?”
成之染让她们起身,淡淡道:“你们只管遵令,守口如瓶便是。纵使天塌下来,我也能顶得住。”
阿喜道:“女郎顶得住,可是徐郎呢?太尉并不准徐郎求婚,徐郎如此违逆他,奴婢只怕……”
成之染默然良久,轻叹了一声,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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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在镇国将军府一住,便不肯挪窝,鲜少再回东府城。唯独为府中佐吏考量,特地在年前拜访了成肃。
镇国军府声名在外,可毕竟新建,府主又破天荒地是一名女子,京中观望的众人都心怀疑虑,成之染也苦于找不到合适佐吏。拉下脸面来找成肃,为的是将从前人马划转镇国军府,连带将领兵的桓不为收入府中。
桓不为还是白身,成之染许给他中兵参军之位,不得不令他心动。军府诸曹参军可达十余人,中兵参军在其中最为显要,成肃的中兵参军,那可是收复白帝城的功臣刘和意,桓不为初出茅庐,万万不敢望其项背。
他思量一番,还是答应了。
桓不为在成肃府中无足轻重,成肃也并不吝惜,若是拂逆女儿的心思,原本出现裂痕的父女关系又将会雪上加霜。他心中有气,但不想将事做绝,因此对于成之染的请求,唯颔首而已。
成之染又请长史萧群玉修书一封,写给驻守彭城的北徐刺史杜延年,让他长子杜黍前来镇国军府。杜黍已而立之年,在父亲军中束手束脚,巴不得远走高飞,当即便一口应下,在老父殷殷嘱托中走马上任了。
成之染乐呵呵地翻着军府名册,长史萧群玉,司马宗寄罗,咨议参军杜黍,中兵参军桓不为,还有远在襄阳未归的主簿岑汝生,以及麾下三千兵士,如今的镇国军府欣欣向荣,也算是羽翼初张了。
而身为府主的她,更应该学着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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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萧群玉到镇国军府任职的消息,也借着辞旧迎新的焰火,在京中贵游之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她的继母谢夫人原是宣武军创立者谢峤之女,家风余韵,多少有些投笔从戎的风骨在,加之女大不由娘,她也管不得许多。
成之染向她问起当年陈郡谢峤故事,萧群玉如数家珍。这位名震江左的重臣,年轻时起家于大司马庾昌若军府,庾昌若病逝之后重整门户,在江淮之间募集南渡流民,组建了宣武军府。精兵强将中,也不乏徐宝应这等青年才俊。
后来北周贺楼氏来犯,宣武军堪称中流砥柱。然而煌煌战绩敌不过朝堂烟云,数年后谢峤抱憾身死,宣武军府几经更迭,兜兜转转,终究因剿灭庾氏而成为金陵朝廷的擎天玉柱。
成之染唏嘘之际,凝眉道:“宣武诸军悍勇,我自幼便知。难道大魏州郡诸府,当真无兵可用吗?”
萧群玉略一沉吟,道:“当年七星山退敌,世人皆称赞谢氏英名。可家母曾说,当初贺楼骞南侵,因忌惮车骑将军庾钦年镇守荆州,才不敢向上游进军,而取道豫州南下。”
只是后来,随着颍川庾氏的篡乱和覆灭,当年忠心耿耿的国之干城少有人提及,数十年前的风云过往,也只能从贵游之间的闲谈叹息中窥见一鳞半爪了。
成之染怔然不语,耳边霎时间响起庾慎终自刎前的狂言。如今许多年过去,她已经渐渐知晓,当初令她嗤之以鼻的言谈,也并非虚妄。
人说盖棺定论,也不尽然。
她既有北伐之意,自然明白个中艰辛。宇文氏也好,慕容氏也罢,到底与三齐之地的独孤氏不同。独孤氏在胡虏之中势单力薄,因此数年前北伐出奇制胜,可以挥师进抵广固城。
可是宇文氏雄踞关中,兼并河南,慕容氏独占三晋,地跨河北,无不是兵力强悍的劲敌。
倘若当真要打一场灭国之战,务要举大魏全境之力。
如此一来,东境的冀州和西境的荆雍二州就显得尤为关键。有赵兹方做冀州刺史,想来自不会拖了后腿。可是荆州刺史会稽王和雍州刺史岑获嘉,于北伐之事,又有几分心思?
成之染音声徐徐,心中却隐隐不安。
“女郎?”萧群玉出言提醒。
成之染回过神来,道:“冀州是我家平定,调兵遣将,应当不难。”
萧群玉不以为意:“冀州刺史赵兹方,原是宣武军宿将之子,又是徐宝应的女婿。人一旦居于高位,未免没有逾矩的心思。纵然是徐家大郎君,对他又知道多少?”
听她提起徐崇朝,成之染心虚,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萧群玉心思细密,与成之染朝夕相处,业已隐约察觉出,她这位府主似乎与徐家郎君关系匪浅。
她问道:“女郎招募军府,为何不延请徐郎?”
成之染草草答道:“太尉不会放他的。”
萧群玉点到为止,也并不急于追问。
两人正交谈,有小厮来报,东府城派人送了东西来。
来人替成肃传信,眼下已到了年底,正是团聚的日子,让成之染回东府住一段时日。
虽说先前与成肃不欢而散,她已在隐秘的对抗和报复中消了气,如今对方给了台阶下,她也就答应下来,除夕前搬回了东府城。
第246章 新年
正月初一的正旦朝会,是大魏一年到头最为隆盛的节庆之一,朝中大小官吏皆入宫朝拜。
前一日除夕,宣阳门外便鼓乐大作,逶迤仪仗绵延铺设到殿前。成之染一宿没合眼,盛装登车,随成肃一道入朝。
夜漏未尽,群臣会集,庭燎起火,在礼官导引下从大司马门入谒,在玉阶之下各自就位。漏尽时分,天子出场,钟鼓大作,百官拜伏,按照官阶高低依次向天子献礼拜贺。
成肃身为太尉,尚能向天子奉觞敬酒,成之染资历不足,上殿之后只好眼巴巴看着,心中止不住艳羡。
这一套仪礼颇为繁复,待到平明散会时,她又累又困,腹中饥饿,抬头却见风雪漫天,将赤罗成群吹得凌乱。
成肃已须发花白,白雪浸染,更现出老态。他徐徐走下台阶,不小心脚下一滑,便一个踉跄。
成之染连忙将人扶住。
“我老了,不中用了。”成肃瞥了她一眼,唏嘘道。
过了这个年,他已经五十有二。膝下儿女成行,最小的九郎念远还在牙牙学语,长女却已自立门户,他们如朝日东升,个个都欣欣向荣,唯独他这个父亲,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
纵然身居高位,自诩老当益壮,终究难以与日月为敌。
五十而知天命,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有什么事能看不开。
成之染闻言,心里也一酸,望着父亲斑驳白发,这些天来的别扭消散了许多。
平直官道上,父女二人并肩而行。成肃倏忽谈起了英年早逝的三弟,又想起驻守京门的二弟,这些年离合聚散,如今只有女儿在身旁。
风雪之中,这是唯一的慰藉。
然而这条路走到尽头,高耸的宣阳门城楼下,他还是问道:“王家七郎并不在意你冒犯之举,你以为如何?”
王愆不在意?
成之染吃惊不已,他那般高华清贵的公子,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一箭,连王恕都动了脾气。如此戏弄恐吓的手段,他居然不在意?
“若王郎如此宽宏大量,是我配不上他。”成之染认真回答。
这话与以往不同,态度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硬。成肃心中稍稍宽慰些,思量着话里有戏,竟没有追问。
二人回到东府城,年节的忙碌才刚刚开始。太尉府宾客盈门,一连数日,府中往来人群络绎不绝,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徐府一家长幼,也由主母钟夫人带着,前来太尉府拜年。
这些日子,钟夫人风闻成肃看上了琅邪王愆,她虽知长子心事,却无法再开口向成家求亲。她向温老夫人问安,见后宅女眷仍是桓夫人张罗,不由得好奇,问起成之染去向。
温老夫人道:“许是前院人太多,夫人竟没有看到,狸奴这孩子,与她父亲一道呢。”
前院的成之染也已是焦头烂额。她父亲这样煊赫的高官,亲朋故吏络绎不绝,她在纷乱人群中望见徐崇朝,也唯有颔首致意而已。
徐崇朝不免心思烦乱。
自从他母亲托了钟长统前来说亲,在成肃面前算是挑明了心思,平常时候还能默契地对此事避而不谈,可如今成之染在侧,他对上成肃,说话总是止不住紧张。
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初识男女之事,食髓知味,年少更不加节制。他年前隔三岔五留宿在镇国军府,此时一碰到成之染目光,便面红心跳,心虚地不敢乱看,生怕被成肃发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