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无论江陵初见,还是此后种种,风云激荡,天下承平,她始终以仰望的姿态面对天子,生死荣辱,从未改变。
  当她举起手中沉甸甸的符节,郑重其事地奉还天子时,天子命内侍接过,含笑道:“都督果然不辱使命。”
  成之染叩首:“承蒙陛下信托,便是赴汤蹈火,奴也在所不辞。”
  天子听她仍自称为奴,沉默了一瞬,道:“既已收复蜀地,如今可算得功业傍身?”
  “收复蜀地,清剿逆贼,仰赖陛下圣德,将士同心,奴不敢托大。”
  “倒也不必过谦,”天子笑了笑,道,“我曾经许你一诺,你可还记得?”
  成之染脸颊一红,她自然记得。南征海寇归来,天子要封她为安国乡君,她一口回绝,言犹在耳。
  于是她微微抬头,见天子不以为忤,便笑道:“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说罢,天子示意,近旁有内侍献上佩剑一把。
  成之染拜谢之后,接过来一看,这把剑约莫三尺长,剑柄上刻着八宝缠枝莲纹。她握住剑柄,微一用力,利刃出鞘,寒光凛凛,如一泓秋水,摄人心魄。
  端的是一把好剑。
  正把玩之际,天子道:“此剑尚不曾命名。”
  成之染略一思索,道:“不如就唤作‘太平’罢。”
  “哦?”
  “剑斩楼兰,将致太平。为朝廷平定四海,正是奴平生之志。”
  “太平,太平……”天子神色微动,良久,他自御座之上起身,垂眸望着成之染,道,“既然如此,朕便封你为太平侯。”
  成之染赫然睁大了眼睛。
  国朝侯爵皆以地名为号,县侯、乡侯、亭侯,莫不如是。
  可是这太平侯……
  “赐食邑千户,位同县侯。”
  那可是三品县侯!多少文臣武将毕生所求,也不过如此了。没想到一战封侯的佳话,如今竟应在她身上。
  成之染再拜顿首,以大礼谢恩。
  “一门三公,子弟封侯,”天子沉吟道,“太平侯家门兴旺了。”
  她二叔成雍新近晋封为醴陵县公,成之染已从温老夫人口中听说,此时天子又提及,她敛眉答道:“陛下垂恩,成氏感激不尽,定当竭忠尽智,为陛下分忧解难。”
  天子命内侍奉册宝,送她回东府城。
  金吾仗卫来到太尉府,成肃听闻消息,虽不明就里,但金吾卫出动,终归是有大事。
  他亲自到门前迎接,内侍笑道:“恭贺第下!”
  成肃看向成之染,她垂手而立,神情很是平静。
  他将内侍请到前堂,一行人浩浩荡荡,引得府中上下纷纷瞩目。
  顾岳在道旁观望,突然笑了笑,摇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徐崇朝和元破寒闻讯而来,眼见庭中呼啦啦过去一群人,众人正猜测,见顾岳似乎知道些什么,不由得发问。
  顾岳却闭口不言,负手在廊下等候。前堂的情形,众人都看不分明,隐约听闻堂中传出只言片语,止不住纷纷张望,你一言我一语小声议论。
  内侍在堂中宣旨,成之染接过,却见温老夫人诸命妇满脸惊疑,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成肃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谢恩之后,将使者请到上座,三言两语便摸出了大概。
  使者还要回宫中复命,也不便久留,成肃命人厚赏了,又亲自送出大门。
  人刚走,府中顿时炸了锅。
  前院观望的一干人等,见成肃眼角眉梢俱是喜色,于是一股脑围上来问这问那,听闻是成之染封侯,一个个瞠目结舌。元破寒连连追问,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成之染笑着看了他一眼,正对上徐崇朝的目光。他于众人之间沉静地注视着她,那一双眸子如清泉,寂然无声中涌动着缱绻情意。
  成肃颇为自得地迎受了众人溢美之词,然而心头亦有诸多疑问。他将成之染叫到沧海堂,细细盘问了一番,这才从匪夷所思的惊诧中稳下心神来。
  大魏百年以来,何曾有过女子封侯的先例?没想到他的女儿,竟做了开天辟地第一人。
  小辈出息了,他脸上有光,更何况是这等前无古人的幸事。成肃大笑道:“狸奴,我府中将佐数百,莫不以封侯为平生之志。你年纪轻轻,已超拔众人之上,如今可高兴?”
  成之染怎会不高兴,她飘忽如在梦中,从宫中出来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生怕一不留神,这一场美梦消逝无痕。
  唯有怀中这把名为“太平”的宝剑,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虚妄。
  成之染抬眸,望着成肃笑了笑。温老夫人在一旁连连慨叹,把她的孙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还说要将驻守京门的成雍叫回来,一同为成之染庆贺。
  成之染摩挲着剑鞘,指尖萦绕着丝丝寒凉。她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倒不必劳烦叔父,我正要往京门去。”
  她去往京门,是因柳诣的丧事。
  柳元宝数日前扶柩回京,天子叹惋,追赠柳诣为光禄勋,赐仪仗还葬京门。成肃等一干姻亲故旧早已致奠,丧期已接近尾声。
  成之染料理完京中之事,便匆匆赶往京门吊唁。宗寄罗思前想后,也拉上宗凛一道,与成之染同去。
  柳诣膝下一子二女,柳元宝年龄最大,也只有二十出头,到底不能主事。柳诣的丧事,还靠着兄长柳访家两个侄子主持。
  成之染再次见到了柳访。
  他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在幼弟灵前,更多了几分凄恻。
  “我同胞三人,谁料到如今,竟剩下我这个老头子!”
  成之染想到亡母,心内怆然,又要止不住落泪。柳元庆连忙将两人劝解开,柳访良久才缓过一口气,摆手道:“百岁光阴,七十者稀。狸奴,你在军中几多生死,岂不知人命危脆,不能长久。”
  初冬风起,凉意袭人。成之染眼中干涩,道:“我自然知道,可是……可是……”
  可是死去之人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如何能割舍得下。
  她哽咽难言,柳访只叹息一声,道:“人生苦短,你可知心中所求,到底是什么?”
  成之染怔然抬头,柳访望着她,眉目中满是悲戚。
  “听说天子封你为太平侯,此事可当真?”
  成之染颔首。
  “太平侯,太平侯……”柳诣喃喃低语,“你是开治太平,还是坐享太平?”
  “舅父——”
  柳访摆了摆手,负手而立,幽幽道:“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1)”
  说罢,他长叹一声,缄口不言。
  成之染想着他的话,心头隐隐有波翻浪涌,又倏忽远去,寻不到踪迹。
  对于宗凛兄妹的到来,柳家多少还是有些诧异的,他们与南阳宗氏都是成家姻亲,右卫将军宗棠齐先前已亲临致奠。宗家这两个子侄特地前来,尤其显得意旨深厚。
  柳元庆问起成之染,她依着宗寄罗的嘱托,言称宗氏欲以修通家之好。柳元庆受宠若惊,待宗凛兄妹愈加亲善。
  宗寄罗一改往日跋扈之气,在柳家出奇地温婉可人。事毕她与宗凛回京,成之染留了下来。
  无他,只因数日后又是母亲柳夫人忌日。
  柳宣娘葬在京门。往年这时候,成肃派人回京门拜祭,这担子落在昭远几个年纪稍大的子侄身上。成之染细细数算,她初时居丧,而后征战,蹉跎数年,竟不得机会到母亲坟前来看看。
  如今她人在京门,打定主意去祭拜亡母,谁也不能说什么。
  兖州刺史成雍也尽了地主之谊,派人忙前忙后为她张罗着。饶是如此,他心中难免犯嘀咕,毕竟未嫁女出头祭拜,多少是有些引人注目的,传出去说不定还有人暗中笑话。
  然而成之染的性子他也知道,素来不在乎这些,更何况她是天子亲封的太平侯,若要做什么,没人敢阻拦。
  成肃派徐崇朝带着昭远、修远、襄远三兄弟前来,传话叮嘱成雍好生照看成之染。成雍哪里敢懈怠,祭祀诸事都一一过问,生怕有半点疏忽。
  暮色四合,炊烟缭绕,京门城外凉风习习,阡陌间树影参差。成之染自幼在此地长大,幼时时常在山林草泽间游荡,山川形势俱已铭刻于心。
  时隔数年,草木依旧,然而落在她眼中,却依稀浮起暗淡的光影,悄无声息间划出一道难以名状的鸿沟。
  成之染长跪于柳夫人坟前,四周的一切宁静而肃穆,只余蓊郁枝头沙沙风声,应和着远处倦鸟归林的鸣叫。邈远的斜阳透过枝叶间缝隙洒下,斑驳光影落在她眉间,轻轻一晃,仿佛有泪光闪动。
  京门旧俗,夫妇合葬方能立碑。因而成氏祖坟虽修缮得富丽宏阔,柳夫人坟茔前仍稍显空荡,唯有高高封土伫立其间。
  成之染膝下寒凉,心中却奔流涌动,激荡起无尽哀思,母亲的音容笑貌,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她的母亲直到临终前最后一刻,所思所念的都是她这个女儿。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