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独孤明月一直在李临风手中。这次到金陵,也该对她的去留做出决断。
成肃道:“独孤明月所说的,信不得。”
李临风默然良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她什么也没有说。”
成肃只当他搪塞,呵呵轻笑了几声。
然而成之染脑海中闪过那人苍白空洞的目光,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李临风并没有说谎,或许早在独孤明月渡江时,他就已经发觉并派人跟踪,其后发现徐丽娘的异状,也便顺理成章了。
放长线,钓大鱼,这位李兖州,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成之染跟到大司马门,便就此止步,在宫外等候。她望着成肃二人穿过幽深宏阔的城门,巍峨的太极殿显得邈远而威严。
日色晴好,殿顶的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辉。成肃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内侍拾阶而上。
除了他与李临风,其余重臣都已经到了,见二人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唯独尚书左仆射谢让依旧端坐,手捻着须髯,微微朝二人颔首致意。
成肃与他私下里闹得再僵,表面功夫该做还得做。好在天子不多时驾临,并没有让他难受太久。
李临风向天子禀报了独孤明月的情状。他抓到这女子数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以至于严刑拷打,对方却始终一言不发。李临风甚至怀疑她本是个哑巴。
磋磨了这些时日,从独孤明月那里又问不出什么,李临风没辙,只好将她抛给天子来处置。
天子听完他一番陈词,淡淡道:“先下廷尉狱。”
成肃倒是不觉得,独孤明月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拷问的,如今在谁手中都是个麻烦。
天子也并无详谈的意思,旋即开口道:“今日召诸卿前来,为西府一事。”
成肃一听李劝星又有幺蛾子,不动声色地扫了谢让和李临风一眼。这两人丝毫不意外,似乎对天子要说的事了然于胸。
“西府任重,又是用兵之时,刺史上表请求李兖州西上为副贰,”天子道,“诸卿以为如何?”
成肃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李临风堂堂兖州刺史,去荆州辅弼李劝星?
然而这确实是李劝星的意思。
尚书右仆射山行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恍若未闻般缄口不语,诸曹尚书都做沉思状,余光瞄着成肃和谢让。
成肃心念急转,一时猜不透李劝星心思,稍微一迟疑便落了下风。
谢让赞同道:“荆州地广千里,在上流之要,北近胡虏,南连山越,西接蜀中。内外交困,兵民并重,纵然刺史精干,也难免力有不逮之时。既有此求,不如准允。”
见谢让这般顺承,成肃心里有了底,然而李临风在场,他不好把话说明白,只得道:“仆射所言极是,然而一州两刺史,终究非长久之计。南楚险固,俚僚猖獗,是用武之国,不如割荆州东境,另立一州,以分荆州之忧。先朝有湘州之制,可为法式。”
李临风敛眉,道:“荆州守扼上游,群盗环伺,岂能轻易列土分州,强支弱干?”
成肃沉默了。好端端一州刺史不做,李临风这是何计较?
李临风显然有备而来,谢让也为他帮衬,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定下。
成肃出了大司马门,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成之染听他说了,蹙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荆州有什么变故罢?”
李劝星啊……
成肃闭目低叹,道:“让我再好好想想。”
第206章 发难
夜里,成之染辗转反侧,心中总是不踏实。她排演了无数种可能,一个念头渐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李临风怎么可能做李劝星副贰,他是前去替李劝星镇守荆州的。那么李劝星,他又要往何处去?
成之染一个机灵,火急火燎地从榻上跳下来,披了件单衣便往主院跑。
时值深秋,更深露重,寒气从地底弥漫升腾,冻得她手脚冰凉。
守夜的侍女顿时惊醒,连忙取了件披风追上来,远远地看到她立在成肃院子里,半晌都一动不动。
侍女不敢做声,只听得院中凛冽风声。待走近一看,竟是成肃手持着长枪,在寂寥黑夜里舞弄。
成之染跑得气喘吁吁,待平静下来,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这大半夜的,成肃无缘无故怎么会在此练枪,想必他遇到了无法抉择的难事,借此吞吐心中郁气罢了。
成肃直练得大汗淋漓,猛然间收了招势,将长枪往地上一掼。
枪头扎进土里,发出一声闷响。
“让沈星桥来见我。”
成之染对上他犀利的目光,离宫之际的迟疑和犹豫已荡然无存。她心下一沉,道:“阿父,天还没有亮。”
“事不宜迟,让他来!”
成之染并不动作,默然良久,问道:“阿父要将李兖州如何?”
成肃横眉道:“他意欲将我如何?”
成之染拱手领命。
此夜东府军中正是沈星桥当值。听闻成肃急召,他夤夜入府,直到天明才匆匆离去。
成之染望着高啄檐牙外层层叠叠渲染的朝霞,忽觉这一方天地如此狭小,高天之外的飞鸿和雁影,尽皆远去了。
午前成肃派人给李临风送了封请柬,邀他晚间来府中小酌,权作践行。
毕竟后日他就要辞京西上。
李临风答应了。
成肃听闻这消息,斜倚着凭几大笑起来,成之染许久不曾见他如此开怀,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隐约察觉成肃将有所动作,问道:“今日之后,阿父将如何收场?”
成肃笑了笑:“狸奴,你务要答应我一件事。”
成之染侧首望着他。
“你要先应下,”成肃道,“事成之后,我另拨一幢人马与你。”
成之染略一迟疑,终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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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向晚时,李临风如约而至。成之染在前院见到他,遥遥一礼。
李临风望着她,稍稍颔首,没有说什么。
府中已在沧海堂备下酒菜,只设了两席,宾主对坐,更无旁人。
盈盈灯火下,成肃举杯。沧海堂中亮如白昼,成之染抱臂站在廊下,起初只听得人语依稀,月上中天,酒酣耳热,渐渐传出些欢声笑语。
她不觉怔然。成肃平生鲜少与人尽意,自从兄弟三人天各一方,再没有如此酣畅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竟仿佛平生之意,尽在此中。
寒露湿衣,秋风寥落。一弯残月如吴钩,黯淡冥茫,更平添几分凉意。
成之染又冷又困,然而神志却清醒无比。她不错眼地盯着屋门,门扇上跃动的光影,紧紧牵绕着她的神思。
回廊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堂中猛然间传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劈里啪啦一阵嘈杂,似有什么倒地的声音。
成之染悚然一惊,一个箭步冲进堂中,却见成肃依旧安然端坐席上,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在他的对面,李临风被绳索勒住了咽喉,脸涨得黑紫,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嗬嗬地奋力挣扎。
曹方遂碗口粗的臂膀一动不动,双手将绳索勒得更紧,袖口被对方抓破了,也毫不动容。
成之染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她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僵立许久才找回神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阿父!”
她想冲上去将人救出,双脚却如生根般扎在原地。
成肃见她被吓得面无血色,于是挥挥手,常宁便如小山般挡在她眼前。
一阵细微响动过后,堂中倏然安静下来,凝固成一潭死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肃放下手中酒盏,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
落在成之染耳中却仿佛惊雷。
她猛地一抖,常宁终于挪开了高大的身躯,盈盈灯火下的一切,惨烈而直白地暴露在她眼前。
李临风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清面容,唯有他颈侧一道斑驳勒痕,已绞得皮开肉绽。
成之染半晌才找回神志,直指着站立一旁的行凶者:“你、你——”
曹方遂恍若未闻,俯身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又勘验一番,对成肃点了点头。
“他死了。”成肃道。
“可是他罪不至死!”成之染颤声道,“阿父!阿父何必要他性命!”
成肃并未回答她,他赫然起身,高声道:“来人!”
旋即有军士应声而至。
成肃命令道:“李临风伙同李劝星谋反,业已伏诛,将尸首解送廷尉。”
成之染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李劝星谋反!阿父要对荆州用兵?”
“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成肃竟然笑了笑,道,“李氏尚有余党在京中,我与钟长统以鸡鸣为号,克期出兵清剿。狸奴,你还记得答应我一件事吗?”
成之染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成肃径自道:“我命你前往东海王府,务要让金吾卫固守皇城,不得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