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那又有何妨?”成之染笑道,“他有这本事,治理丹阳也不在话下。”
李劝星点了点头:“好、好!”
他话音刚落,霎时间雷声大作,转眼间下起瓢泼大雨。亭外的随从纷纷到檐下避雨,乱哄哄挤到一处,望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水发愁。
成肃向李劝星举杯,两人杯盏一碰,俱是笑呵呵地一饮而尽。
李劝星侧首,望着亭外天地间升腾的水雾,低低地叹了一声,道:“令弟身子可见好?”
成肃道:“劳李公挂心,还是老样子。”
李劝星眸光微动,感慨道:“当年我与江郎、令弟追讨庾氏,经年日久,出生入死,如今回想起来,仿佛是昨日之事。”
更何况江岚业已作古,时移事易,徒增感伤。
成之染一时惘然,望着两人嘴唇翕动,脑海中却空落落只剩下雨声。
那时候,谁能料想到今日?
李劝星问道:“听说今上要以令弟为豫州刺史?”
“他卧病在床,难当此任,早已谢绝了。”
李劝星略一沉吟,道:“如我没记错,令弟还未有子嗣罢?”
成肃沉重地点了点头:“成婚数载,一无所出。他远在荆州,家中也鞭长莫及。”
“可曾有侍妾?”
“并未听说。”
李劝星若有所思:“雍州女子,果真与江南不同。”
听他议论她叔母,成之染不满:“第下这是何意?”
“似成氏这般人家,新妇三年无子,合该为夫婿纳妾,”李劝星道,“若非新妇悍妒,三郎君何至于此?”
成之染似笑非笑:“第下堂堂七尺男儿,竟也似长舌之妇议论旁人家事。”
李劝星脸上挂不住,碍于成肃在一旁,又不好发作,于是沉声道:“我岂是搬弄是非之徒?只不过宗氏要与我家结亲,我看三郎君如此境地,这婚事不结也罢。”
成之染暗中一惊,将宗氏上上下下想了一通,一时间也不知这是哪门子婚事。
李明时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终于开口,低声道:“阿父——”
见他这般反应,成之染讶然:“是宗十三娘?”
可是,她一直与宗寄罗书信往来,也时不时为对方和柳元宝捎信。若确有此事,宗寄罗怕是不答应。
李劝星看了长子一眼,道:“年纪还是算相当,不过那女郎似有些悍勇。”
这话算得上中肯,成之染张了张口,意欲为宗寄罗辩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李劝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又落在成之染身上,问道:“大娘子也没定人家罢?”
成之染登时谨慎起来,却听李劝星又道:“我儿也尚未婚配,大娘子意下如何?”
徐崇朝席间只顾着添酒夹菜,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没说,闻言终于看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成之染。
成之染咋舌。李明时就坐在近前,早已窘迫得无地自容。她疑心李劝星已经喝醉了,要不然这种话如何能说得出口?
成肃瞥了李劝星一眼,心里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示好?还是试探?
他旋即笑了起来,催促成之染:“狸奴,李公问你话呢。”
成之染干笑一声,对李劝星道:“第下,我可不是什么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李劝星不依不挠:“似这等条条框框,在大娘子身上都不作数。”
雨声渐歇,隐约间山外惊雷,邈远得如同清梦。成之染正襟危坐,正色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她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千军万马呼啸而至,让李劝星愣了愣。半晌,他捻须大笑,道:“成公,生女当如此!”
长亭下一阵欢笑,李劝星再也没提及此事。风驱急雨,云压轻雷,一池草色,一片蛙声。
两下里就此别过,李劝星一骑绝尘,径自向京门而去。远望着玄衣猎猎,成肃长叹一声,一言不发。
第198章 金兰
李劝星打马驰骋数里,头也不回地往前。李明时追得气喘吁吁,大喊道:“阿父,当心啊!”
前头那一人一马终于停下,李劝星伏在马背上猛咳不止,仿佛要将肺管子咳出来。
李明时连忙将水袋递过去,李劝星喝了几口,脸色这才好转些。他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地兜转马头,缓步沿着官道行进。
“成三郎固然年月无多,可你阿父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音声萧瑟,夹带着骤雨初歇的寒气,斑白鬓角显得愈加暗淡。
李明时不敢说话,只听到对方一声叹息,消散于幽幽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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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后,成之染照例向成誉问安。成誉住处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温老夫人带着家中小辈来看望成誉,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呼啦啦地散去。
成之染看出成誉似有些疲惫,赶忙上前为他端茶倒水。
成誉润了润喉咙,抬眸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的,成之染明白他在问李劝星会面之事,于是事无巨细地复述一番。
成誉笑了笑:“也是不容易。”
明明朝堂上分庭抗礼的两人,硬要坐下来把酒言欢,可不是劳心费力,彼此为难?
成之染失笑:“好在结果还不错,李公带他的人去荆州,何司马出任丹阳尹,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成誉凝神不语,歇了一阵子,道,“我曾与李公共事,知道他刚愎自用,最看重功名利禄。你阿父坐镇扬州,他心里定然不服,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成之染叹道:“他于功业之事颇为用心,若不是急于立功,当初也不会执意要迎击海寇。”
也因此一败涂地。
“论武功,李公终究比不得你阿父,”成誉道,“可他有一点远胜于你阿父。”
“是文治?”
舞文弄墨这些事,成肃确实是一窍不通。
成誉微微颔首,道:“你阿父吃亏就吃在这里。大魏那些个清流名门,向来以才学自矜,李公懂得其中的门道,是个风雅人物。谢氏也好,卫氏也罢,举荐他,大抵是看重这些。”
他眸中难掩忧虑,面色更差了。
成之染劝道:“阿叔,少想这些罢。”
成誉闭上了眼睛,沉声道:“李劝星终是大患。”
成之染替他擦了擦额头,道:“阿叔好生将养,等身子好了,再取回荆州。”
还会有那一天吗?
成誉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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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劝星风光赴任,走了没几天,左卫将军赵兹方到东府求见成肃。
赵兹方身处宫禁,与朝臣往来最是谨慎。上次来东府,还是为了赵蘅芜的事。
成之染顿觉古怪,事后向成肃打听,原来李劝星临行之前,派人邀请赵兹方做他的军府长史。
赵兹方大吃一惊,将两人新仇旧帐数算了一番,惶恐得夜不能寐。他辗转几日,心里实在是不敢答应,可又怕一口回绝将对方激怒,只得慌忙来向成肃讨主意。
成肃不以为这是多大的事,让他别接李劝星这茬。赵兹方得了成肃允诺,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去。
成之染把这事当作笑话,漫不经心地将给成誉听。
成誉半晌没吭声,许久才虚弱地笑笑,道:“赵郎也是个明白人。”
李劝星未必真心要将对方收入军府,只是逼迫对方在他与成肃之间抉择。
成之染叹气:“这又是何苦?若是我,断不会如此相逼。”
成誉道:“这便是你与李公的不同。”
成之染犹自沉思,道:“单凭徐家这一节,赵将军也不会站到李公那边。”
“你这么相信徐家?”
成之染说不出所以然。
成誉道:“你父亲与李公都是徐大将军旧部,对徐家而言并无亲疏远近。阿蛮固然做了你阿父义子,可他与李氏之间,未必没有旧谊。”
他说的没错。徐崇朝与李明时,称得上故友。
见成之染迟疑,成誉接着道:“宣武军中的瓜葛,远比你意想的复杂。反倒是无干人等,堪当大任。”
成之染蹙眉:“阿叔意思是……”
“如元郎,如岑郎。”
这两人也是他所信重的。
成誉很少说这么多话,成之染仔细一想,竟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不由得脊背发凉。
她含糊应着,道:“这里边弯弯绕绕,阿叔将来自己去掰扯,我可不管这么多。”
成誉微微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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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溽暑,日甚一日,于病中的成誉而言,更是难熬。药房将草药煎好,细细筛过了送到院中,成之染手摇着蒲扇,一心要汤药快些晾凉。
宗纫秋总劝她将这等小事交给下人,成之染不肯,生怕汤药凉了热了,又让她三叔不舒坦。
叔侄二人正闲话,外间通传的丫鬟进来,道:“西府的宗将军来了,人正在后堂,想见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