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两人一路未曾言语。谢鸾依旧是一派高华恬淡的气度,一言不发,更衬出贵公子的威严。成之染窝在车厢里,心里早已是七扭八结。
  原本被皇帝召见,她满心欢喜。如今谢鸾跟在她身旁,满脑子便只剩下惊疑。
  谢鸾,怎么会到太尉府!怎么会到她阿父手下!
  世家大族向来看不上寒庶,但对于成肃这样的重臣,多多少少还是要高看一眼。然而陈郡谢氏的态度却晦涩不明,过往种种也并非无迹可寻,连成之染都能察觉到其间疏离的隔膜。
  然而谢鸾还是进了太尉府。
  许是她半晌不言,谢鸾又问道:“女郎有何事?”
  成之染回过神来,也有些讪讪,她满心疑问,如今却不是开口的时机。她想了想,问道:“郎君可知,今上为何召见我?”
  “天意难测。”谢鸾淡淡道。
  成之染泄气,正要将侧帘放下,又听对方道:“今上记挂着女郎,总归是好事。”
  成之染并非真的想从他这里问出什么,搭讪了两句,便各自默然。好在谢鸾只送她到皇城东侧建春门,两下里分开,成之染暗自舒了一口气,也不知方才为何竟有些紧张。
  宫中内侍领着她,径自行到万春门入宫。万春门正对着东宫奉化门,成之染不由得朝那边瞥了一眼。庭树肃杀,东宫也显得愈加冷落。
  今上多年无子,东宫荒废至今。
  成之染顾不得感慨,踏入宫门那一刻,心头便浮起异样的惆怅。她已数年没有见到天子了,记忆中沉静淡雅的容颜渐渐隐没于层云,笼罩在浅金色的光华之中,一步又一步远去,只剩下一个璨然若神的虚影,高踞于九重天上。
  天子在便殿接见她。
  宫中觐见的礼数繁多,成之染三拜九扣之际,听得上方传来天子温润的声音,不由得仰头望去。
  直视圣容乃大不敬之举。对上天子的目光,她心里咯噔一下,颇有些懊恼。这一路惦记着谨言慎行,没想到才见到天子,便举止无礼。
  然而她到底没有移开目光,天子垂眸端详她,对她这冒失之举,也并无怪罪之意。
  半晌,天子微微颔首:“数年不见,大娘子风采如昔。”
  若说风采如昔,眼前的天子才是明证。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仿佛神祇一般风华永驻。
  成之染一时惘然,临行前成肃叮嘱的酬答应对,也变得磕磕绊绊。
  天子只温和而平静地望着她,从容问起岭南战事。
  见成之染一脸认真地仿佛在禀报军情,他淡淡一笑,道:“我听说大娘子智绝无双,用计攻取曲江、番禺二城,此事当真?”
  “陛下过誉了。攻城实乃三军将士之力,奴不敢贪功。”
  上首的天子摇了摇头,道:“功莫大焉。”
  成之染纳闷,她的事竟有人在御前说起,难不成是她阿父?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心里顿时别扭得很。
  她琢磨不透,却又听天子问道:“你此去,可见到张灵佑了?”
  成之染颔首,道:“在龙编城外见过。”
  她说起张灵佑的死状,天子微微动了动身子,半晌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问出来,成之染目光一顿。在御前议论贼首,其中分寸确是难拿捏,更何况,她与张灵佑仅数面之缘,实在谈不上了解。她不敢抬头细看天子的神色,只垂眸思索一番,道:“背信弃义,死不悔改。”
  天子沉默了一瞬。若说朝廷对张灵佑有何恩义,那便是当年封他为广州刺史了。
  “是邪?非邪?”
  天子似是喃喃自语,成之染悄悄抬头看了看,道:“张灵佑狼子野心,咎由自取。若非辜负天恩,岂会沦落至此?”
  天子神色淡淡的,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侍奉一旁的内侍便退下,旋即端了个方盘出来,盘上放着精雕细刻的木匣,看得出是上好的紫檀。
  木匣一侧还有幅卷轴。
  成之染视线落在那卷轴上,不由得心中一动,探询的目光望向天子。
  天子颔首。
  成之染接过卷轴,展开一看,繁复锦帛上文字古朴苍虬,她细细辨识,赫然发现这竟是一封诏书。
  封她为安国乡君的诏书。
  乡君作为外命妇封号,向来只有皇亲贵戚的女眷才能获此殊荣。成之染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从匣中取出一枚铜印,往印面一看,明晃晃“安国乡君之印”六个大字。
  许是她神情过于震惊,捧印的内侍笑道:“女郎征战有功,封为乡君,还不谢恩?”
  成之染顿时一言难尽。
  乡君的封号,不可谓不高,大魏开国百年,历来是封给皇后之母的。
  可是……
  她恭恭敬敬向天子一拜,道:“陛下隆恩,奴感激不尽。但这诏书印玺,恕不能领受。”
  天子道:“为何?”
  “乡君位高,奴不配。”
  “你身为女子而立奇功,当今之世,更无旁人。岂能说不配?”
  “陛下,”成之染仰头答道,“奴效命于行伍,将士平生所愿,莫过于封侯一事。倘若陛下垂怜,待我有功业傍身,再请陛下了却心愿。”
  她目光诚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天子熟视良久,缓缓颔首道:“我答应你。”
  ————
  成之染自殿中出来,掌心已紧张得掐出了红痕,她漫不经心地揉了揉,随内侍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出了万春门,忽而听得有人惊喜道:“咦,女郎也在这里?”
  成之染循声望去,竟是阔别数月的傅亭微。
  当日从涧阳城分别,他与沈星桥一道押送贼首回京,如今猝然重逢,脸上止不住欢喜。
  成之染不由得诧异:“郎君要入宫?”
  傅亭微点头:“我是来向今上辞行的。”
  先前傅临派他随官军入京,一来是为了押运贼首,二来则是为刺史接替之事探探朝廷的口风。不成想还没到金陵,他们便在路上遇到去交州传旨的使臣,朝廷对傅氏父死子继之举并无异议,已正式策命傅临为交州刺史。
  傅亭微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到金陵之后还受到天子召见,他父亲也论功封为县侯,可以说不虚此行。傅亭微挂念着回去报喜,在金陵待了半个月,便来向天子辞行了。
  成之染听完颇有些惋惜,道:“郎君何不多留几日,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傅亭微笑道:“女郎心意,在下心领了。不过金陵冬日酷寒,我久居交州,实在受不得。”
  成之染望着绵延宫墙,心中自然明白对方的苦处。京城里到处都是规矩,哪里比得上交州天高皇帝远,他活得自在?
  傅亭微笑着看她,说不出后会有期这种话。此去山河万里,来日缥缈无期。
  成之染黯然,郑重一礼,道:“郎君珍重。”
  傅亭微正要开口,宫门内有内侍来报:“圣上召见,郎君有请。”
  傅亭微应下,对成之染道:“我在龙编城等着,等着女郎四海扬名那一日,再远来拜会。”
  天光澄澈,寒风凛冽。成之染不由得失笑,点头道:“好。”
  第181章 褒美
  成之染回到建春门时,日影已渐渐西斜。皇城外熙熙攘攘,间或传来零星笑语。
  谢鸾见她出来,微微颔首示意,问道:“女郎可要回府?”
  成之染点头。
  牛车缓缓驶动,谢鸾依旧骑马跟在牛车旁,哒哒马蹄声透过厢壁,沉沉如同鼓点,不轻不重地敲打在成之染心上。
  侧帘倏忽间掀起,成之染看了看天色,略一沉吟,道:“去校场。”
  谢鸾虽意外,却并不多问,交代给车夫,便默然不语。
  成之染倚着厢壁,侧首凝听着外间马蹄声,目光落在面前几案上,日光正明明暗暗地跃动。
  她脑子里乱得很。
  献计袭破广州,又率军追击张灵佑到交州,她固然有功,但身份又有些不上不下。可数年不曾相见的天子,竟在她刚刚返京之际便召她入宫,还要封她为乡君,这份若有若无的偏重,让她茫然无措。
  天子的心思,她实在捉摸不透。
  不过,天子已答应来日论功行赏,有这句承诺在,饶是她父亲,也说不得什么。
  当初季山松交给她数千人马,只是代为统领而已,如今大军已得胜回京,想来众军士也有了新的归宿,若数算起来,她手下只有从降卒中招徕的数百人马,单薄得可怜。
  成之染无声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她硬拉到手下,总不会拱手让人。自从涧阳城一别,手下石阿牛带人随沈星桥回京,她还一直没见到,是时候去看看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指节,外间突然一阵喧闹声。平缓前行的牛车止步,成之染听到谢鸾温和平静的声音。
  “世子。”
  成之染眼皮一跳。世子,什么世子?京中王公贵族如云,路上偶遇几个世子也不是稀罕事。可是……谢鸾本就是豫宁县公世子,能让他如此尊称的,恐怕还真没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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