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一晃这些年过去,曾经的少年已长成,个头比他还要高半头,不得不微微仰视着,少年的眉眼也变得成熟而稳重,如璞玉浑金,宽和中又带些棱角。
  也难怪他的宝贝侄女会看上。
  成誉原本还带着兴师问罪的挑剔目光,可打量着对方谦和有礼的举止,他那点莫名的不忿便渐渐消散了。
  两人对着一池清幽,不急不徐地漫谈。成誉意态颇从容,徐崇朝表面上虽应对自如,背上早紧张得出了层薄汗。
  时辰本就不早了,夕阳西下,余晖映照在成誉脸上,连他眸中都浮起璀璨的波痕。
  成誉望着池塘中粼粼波光,顿了顿,问道:“你表兄一家可还好?”
  “母妻无恙,儿女聪慧。”
  成誉垂下了目光,颔首道:“甚好,甚好……”
  江岚早逝,宛如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二人愁思牵系,都不愿多提。
  沉默了许久,成誉又缓缓道:“你若负她,我定不饶你。”
  这话说出来没头没尾,徐崇朝却一下子听明白了,登时微微红了脸。他在府中素来是谨言慎行,若说是哪里被成誉看出了端倪……
  想到他昨日孟浪,一时便有些羞惭,目光便不敢与对方直视。他稳住心神,说话却止不住磕绊:“第下放心。回去我便向、向郡公请婚。”
  听他这一声“郡公”,成誉不由得轻笑,却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
  徐崇朝只见眼前衣袂翻飞,那脚步声远去,等他缓过神来抬头时,四下里风声萧萧,落日琳琅,早已不见了人影。
  ————
  成之染在刺史府住了将近半个月,秋意渐浓,隐约透露出冬日凛冽。她有意赶在亡母忌日前抵京,算了算时日,也是时候启程了。
  宗寄罗在荆州待了九个月,宗棠齐时不时写信催她回去,于是收拾了行囊,打算与成之染一道。
  她向宗纫秋辞别,对方握着她的手,默然良久。
  宗寄罗笑道:“阿姑,我还会回来的。”
  宗纫秋一笑,离别之际,话也多起来。她打量着宗寄罗,道:“你跟郡公家小娘子,这些年都还相熟得很。”
  她既已嫁给成誉,成之染便是她侄女,这话难免有些生分了。宗寄罗依旧笑笑:“这都是缘分。从荆州到扬州,我独独只有她一个朋友。几年前她家在京门,我还去小住过的。”
  宗纫秋点了点头:“县公也极疼爱她。”
  宗寄罗对此深为赞同:“她叔侄二人情分深厚,前几日县公还送了枚扳指给她,狸奴整天戴在手上呢。”
  “扳指?”宗纫秋微怔,细细回忆着什么。
  宗寄罗解释道:“是一枚铜质的扳指,猫儿的形状,看上去很是新奇。”
  宗纫秋眸色暗了暗,她记得这扳指是贺楼霜留给成誉的,虽不知底细,心中仍不免烦闷。
  宗寄罗察觉她神色不悦,疑惑道:“阿姑,怎么了?”
  她与成誉之间的事情,被小辈看去了难免尴尬。宗纫秋迟疑半晌,轻叹道:“没什么,县公也是有心了。”
  宗寄罗点了点头,忽而浮起促狭的笑意,低声道:“阿姑,你发现没有,狸奴与徐郎……”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引得宗纫秋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宗寄罗眼睛闪着光,问道:“阿姑怎么看?”
  宗纫秋略一思索,摇头道:“怕是不容易。”
  宗寄罗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徐郎家道中落,孤苦无依,如今倚靠的表兄去世,姊夫又难成大器,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大娘子身为郡公嫡女,多少人眼巴巴盼着攀高枝。齐大非偶,难以为继。”
  宗寄罗忍不住辩驳:“狸奴可不在乎这些事。”
  “她自有骄气的本事,”宗纫秋笑道,“可是徐郎呢?他可敢违逆郡公?若郡公为他娶世家女,你猜他会怎么选?”
  宗寄罗被她问住了,再回去见到成之染,心中竟有些七上八下。
  成之染浑然不觉,她归家心切,预备启程时,元破寒却来道别。
  他要回襄阳。
  成之染怔然:“元郎已拿定主意了?”
  “不错,”元破寒感慨道,“我十五岁辞亲远游,到如今已有六年。此番恰巧行到江陵,也该回襄阳看看了。”
  成之染竟有些不舍,但对方去意已决,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他路上多加小心。
  元破寒笑道:“襄阳好风日,女郎何不随我一道去看看?”
  成之染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心中委实向往,真情实感地惋惜了一番。
  元破寒见她心动,满意地笑笑,温声道:“我与岑郎一同北上,女郎自不必担心。”
  他笑容明媚,犹如秋风之中一束暖阳,成之染看了也不由得会心一笑,离情别绪也冲淡了三分。
  她心里盘算,襄阳重镇,终有一日她是要去的。
  第178章 乱起
  众人自江陵出发,乘一只轻舟顺流而下。青山如旧,潇潇雨歇,潮平风正,江阔云低。这一路顺风顺水,不到十日便行至寻阳城下。
  去岁海寇自金陵退兵,天子以车骑司马阮序为江州刺史,官军收复寻阳后,他径自赴任去了。
  阮序毕竟曾是成肃军府中要员,虽出身名门,平日里与将士相处也算和善,成之染路过寻阳,便顺道去拜访他。
  谁知一行人到了刺史府前,却被守兵拦下了。
  柳元宝上前争辩,声言要面见阮江州,守兵变了变脸色,道:“如今府中是钱将军,你莫要纠缠,快走罢!”
  成之染心里纳闷,再仔细一问,才知道这钱将军竟是李劝星手下亲将。众人都惊疑不定,守兵却不肯再多说一句,忙不迭将他们打发走。
  李劝星手下人马,何时又来到江州?
  成之染心中惴惴不安,再没有在此逗留的心思,一行人星夜兼程往回赶。
  返京正路过西府,李劝星和宗棠齐都在此处。宗寄罗只得上岸。
  成之染无意停留,便在此与宗寄罗道别,仍往金陵去。
  海寇撤兵已一年有余,金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初冬时节寒风凛冽,万物萧条,东府城前长街落满了摧零的桐叶,风一吹,便呼啦啦打着旋席卷而去。
  众人直奔公府向成肃复命,宛如一道惊雷,瞬间将府中炸开了锅。
  成之染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眸中却一片雪亮,挺胸阔步地跨入公府。前院衙署中官吏纷纷瞩目,吃惊地紧盯着一行人往沧海堂去。
  还不到沧海堂门前,迎面来了位武将打扮的人,淡漠的面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竟是沈星桥。
  成之染暗忖,原来大军比他们早回来了。
  沈星桥将众人打量一番,道:“太尉在堂中等候。”
  成之染一愣:“太尉?”
  沈星桥难得耐心,解释道:“郡公征讨海寇有功,回京之后,已封授太尉。”
  太尉为三公之首,位极人臣。成之染默然良久,向对方一礼,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进堂中,一眼便望见成肃端坐堂首,正捻须与旁人谈笑。
  斑驳而浓烈的光影倾洒在案前,成肃脸上闪烁着金黄的光点。成之染伫立堂中,难言的酸涩之感霎时间涌上心头。
  她的父亲,当真见老了。
  成肃比分别前衰惫了许多,眉间深痕比往日更加幽邃,两颊也似乎清减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飞白的鬓发,被斜晖映照得愈加刺眼。
  那一刻,他的身影仿佛与成誉重合了,绵密而纤长的郁悒将二人紧紧联结,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引着,骤然将人拉向无尽的衰损。
  成肃对此却浑然不觉。他见成之染发愣,不由得气道:“这才几个月,不认得你阿父了?”
  成之染向前走了两步,僵直的身子才渐渐回暖,话一出口便变了调子:“阿父……”
  堂中还有外人在,成肃并未跟他们多言。柳元宝径自回家,徐崇朝也正要走,成肃叫住他,道:“阿蛮回来得正是时候,你阿弟在这里呢。”
  徐崇朝不由得猜测是哪一个阿弟,到后宅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他三个阿弟都正扎堆挤在射堂,与成家小辈们比赛射箭,吵吵闹闹地乱作一团。
  除了他们仨,还有他长姊之子、外甥赵玄真。
  赵玄真年已十五,比徐崇朝几个阿弟还年长几岁,持着弓箭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微笑着看他们争辩。
  这群少年郎看到徐崇朝,一个个目瞪口呆。
  成襄远突然意识到什么,喜笑颜开道:“大郎君,我阿姊可回来了?”
  徐崇朝点了点头:“还在老夫人屋里。”
  ————
  成之染被祖母温老夫人拉住了。一别经年,温老夫人的身子骨依然硬朗,鹤发童颜,健步如飞,拽着成之染的手格外有力。她年岁渐长,儿孙渐多,落在小辈身上的目光越发亲切而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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