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说话的是成誉身旁妇人。成之染愣了愣,这才认出她是宗纫秋。
  自从成誉成婚,成之染再未见过这位叔母,此时见她雍容华贵,端的是县公夫人的模样。
  成誉点点头,吩咐小厮将众人好生安置,又叮嘱管事晚间设宴,为众人接风洗尘。
  成之染正要随众人前往客房,宗寄罗笑道:“狸奴,你跟我住在一处可好?”
  宗纫秋也微笑道:“十三娘整日念叨着女郎,你们在一处,刚好也彼此照应。”
  成之染欣然答应。女眷都住在后宅,从前庾氏在江陵,她时常在此间奔忙,一草一木都无比熟稔。
  宗寄罗住处山茶花盛放,满院子香气袭人。成之染在屋中坐定,一直空悬的心才落到肚子里。她洗净一身羁旅风尘,被宗寄罗撺掇着换了身襦裙,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往镜中一照,俨然是俊眉修眼的红粉佳人。
  宗寄罗许久未见她这番打扮,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当年客居京门的日子。彼时宗寄罗也还是益州刺史的嫡孙女、南阳宗氏的掌中珠,谁曾想数年间天翻地覆,人世坎坷,二人感慨于心,相对无言。
  半晌,成之染打量她一身窄袖胡服,道:“十三娘,只我一人穿这身,多不好意思。”
  自父祖被杀之后,宗寄罗再未穿着襦裙。她为成之染整理衣领,缓缓道:“你是解甲的将军,我是待命的征卒,哪能一样呢?”
  宗寄罗为何要来荆州,她虽未明言,成之染也能猜到一二。探望宗纫秋固然是其中缘由,更重要的是,这是离益州最近的地方。
  光阴荏苒,可宗氏一族血海深仇,宗寄罗始终不忘。
  成之染握住她的手,默然无语。
  “前一段日子,县公派广武将军刘和意收复了白帝城,”宗寄罗忽而笑了笑,道,“若我将来上阵征伐,你可会助我?”
  成之染重重点头:“那是自然。”
  “好,好……”宗寄罗拍了拍她的肩膀,话锋一转道,“府中快要开宴了,走。”
  她脸上复又洋溢着喜色,仿佛方才的黯然只是幻觉。
  成之染勾唇一笑,与她一同往内堂去。赵小五和叶吉祥等在院门口,见她们出来,便跟了上来。
  自打在寻阳重逢,二人从未见过成之染身着襦裙的模样,一时间大眼瞪小眼,说不出一句话。
  成之染眉头一挑:“不认得我了?”
  二人连忙摇头。路上叶吉祥悄悄对赵小五道:“徐郎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赵小五比了个嘘声,道:“你可小点声,仔细被女郎听到……”
  二人正窃窃私语,冷不丁听成之染唤道:“阿叔!”
  成誉负手立于堂前,一旁有个中年人正与他说话。成之染认识这人,他是二叔母桓氏的母家兄弟桓不识。
  二人似乎在谈论公事,见到她,眉目都舒展了许多。桓不识与成之染寒暄起来,成誉随意一打量她身后,目光不由得一愣。
  起初入府时他不曾留意,只觉得成之染这两名随从颇为眼熟。如今他思索一阵,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成之染见他走神,便问道:“阿叔,怎么了?”
  成誉缓缓道:“他们……”
  赵小五和叶吉祥上前,向成誉恭敬一礼,他们随江岚西征庾氏时,是与成誉一道同行的。可此时相见,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成誉似是凄惶,张口欲言,一腔愁绪却梗在心口。三人顾盼无言,一时怆然。
  桓不识见众人神情有异,干咳了一声,对成誉道:“第下,方才的事情……”
  成誉回过神来,垂眸掩去眼底哀思,道:“他人在何处?”
  桓不识答道:“在前堂等着。”
  成誉点点头,朝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入座罢,我去去就回。”
  他和桓不识匆匆而去,留下成之染与宗寄罗面面相觑。
  宗寄罗拉着成之染落座,摇头道:“你阿叔如今已是征西大将军,他素来勤于政事,委实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成之染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他……你姑母、可有喜事了?”
  宗寄罗摇了摇头。
  成之染正要再问,却见门口有人影晃过,元破寒跟着个年轻人谈笑入内。
  成之染并不认识那人,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
  元破寒笑道:“女郎,这位是我在雍州的故友,人称岑六郎。可巧,今日竟在江陵遇到了!”
  那人客气地朝她笑笑,拱手道:“南阳岑汝生,久仰女郎大名。”
  成之染难掩诧异。元破寒身为雍州豪族,与他相识的岑氏子弟,十有八九是刺史岑获嘉的族人。
  他此时出现在江陵,实在是令人意外。
  岑汝生笑着解释道:“妖贼进犯荆州时,家祖带兵南下助阵,让我随县公修业。”
  见成之染不解,宗寄罗替他说道:“我听姑母说,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妖贼与关中、蜀中勾结,江陵城危在旦夕。多亏了岑雍州前来相助,否则胜负存亡实难预料。”
  岑汝生摇了摇头,道:“江陵得以保全,仰赖县公神威,岂是家祖的功劳?”
  他将江陵守城种种讲给众人,成之染听得心惊胆战,又不由得懊恼,荆州如此危殆,彼时她却无能为力。
  “可不止这些……”岑汝生至今仍心有余悸。土难氏败退之后,岑获嘉便回防襄阳。未曾想一个多月后,郑显突然率重兵来犯,足有数万人之众。雍州远水难救近火,坊间又传闻金陵已沦陷敌手,江陵城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饶是如此,成誉还是挥师力战,用计破敌,大获全胜。岑汝生说起这些,眼神中满是崇敬。
  荆州局势越是凶险,成之染心中越是难过。她想起成誉脸上的憔悴之色,还不是因为被纷繁战事搅扰得不得安宁。
  华灯初上,徐崇朝和柳元宝落座,人差不多到齐了。不多时,成誉姗姗来迟,与宗纫秋一道入座,向众人赔了个不是。
  满座尽是年轻人,成誉很有些感慨,神情也颇为复杂。借着明亮的灯光,他耳际飞白的鬓角愈加触目惊心,酒酣耳热之际,成之染望着他,恍惚想到,从前带她上山砍柴、下河摸鱼的叔父,竟也开始苍老了。
  这念头堵在她心口,清酒入喉,也难消块垒。十余年光阴倏忽而过,年华和岁月,杳无踪迹,再也难寻。
  也不知怎的,成之染隐隐感觉,成誉今日颇为嗜酒。他兄弟三人都好酒,成之染自然知道,可印象里成誉向来有节制,如今却一杯接着一杯,眼睛都不眨一下。
  宗纫秋看不下去,劝道:“郎君,仔细身子……”
  成誉无声笑了笑,唤仆从将酒盏满上。宗纫秋似是无奈,眼见成誉又一饮而尽。
  成之染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在成誉仰头的一瞬,他仿佛紧皱着眉头,这杯酒喝尽,眉头仍不曾舒缓。
  宗纫秋也注意到了,目光渐渐下移,紧张地盯着他的肋下。
  成誉顿了顿,将酒盏放下,神色也恢复如常。他笑道:“把酒尽欢,今日无憾。”
  成之染垂眸,半晌,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她叔父这人,她有些不懂了。
  散席后,成誉执意送她回住处。成之染一直不得机会与他私聊,恰巧路上宗寄罗去找宗纫秋,她连忙问道:“阿叔,你身上可好?”
  成誉愣了愣。他虽喝了不少酒,头脑还依旧清醒,闻言面上便有些拘谨。
  他笑道:“从前在京门,我便是千杯不醉。这些酒,算不得什么。”
  成之染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疑虑:“我是问……阿叔身上可有伤?”
  “这种事,还需来问我?”成誉道,“弓马之间,哪能不受伤?”
  弓马之间自然免不得受伤,可如今的成誉早已不是军中武将。位高权重的荆州刺史,受伤岂能是小事?
  成之染面色凝重。成誉既然这么说,那伤势恐怕不容小觑。
  她问道:“如何伤到的?”
  成誉却不回答,含糊道:“芝麻大小的事,问这些作甚……”
  他拿定主意不说,成之染也问不出什么,反而给自己心里添堵。
  宗寄罗一回来便见到她坐在榻上,灯影下垂着脑袋,一副思虑深沉的模样。
  成之染问道:“十三娘,你到江陵后,又打过仗吗?”
  “那时节海寇已败退,荆州境内甚是太平。”
  “我阿叔平日里可还康健?”
  “县公素来康健,”宗寄罗被问得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看她的反应,似乎不知道成誉的伤情。成之染摇了摇头,道:“我担心阿叔他饮酒过甚。”
  宗寄罗略一沉吟,道:“许是今日见到你,他心里高兴。往日他不是这样。”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然而席上成誉的异样,绝不会毫无因由。她叔母那时的神情……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第176章 缱绻
  成之染次日专程拜会宗纫秋。对方虽是她名义上的叔母,然而两人不过才数面之缘,不像桓夫人一样看着她从小长大,彼此之间称得上陌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