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成之染不语,耳旁一阵窸窣,孟元策已走远了。身后有人道:“还站着作甚?”
  是徐崇朝的声音。
  “武贤说曲江城池低矮,比不得东土,但愿他所言不虚……”成之染回头,正见对方站在火把下,在黑夜中显得格外耀眼。
  徐崇朝问道:“你当真要活捉郑显,押解回京?”
  “那当然,他,还有张灵佑,我必要押送他们到天子面前,也好让天子看看这乱臣贼子的嘴脸。”
  徐崇朝垂下目光,道:“但愿罢。”
  大军次日拔营时,石阿牛一瘸一拐地跟上成之染,问道:“队主,这是去哪里?”
  她一队军士也大都糊涂,除了赵小五、叶吉祥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成之染笑笑:“只管朝西走便是!”
  众人赶了一天路,远远路过始兴城,又进到了山沟里。武贤认得路,见方向不对,便托人问成之染:“大军不打始兴城了?”
  “这是嫌累了?”成之染把眼一横,对传话兵士道,“让他养好伤,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手下人不敢再问,稀里糊涂又赶了一天路,正逢山间一处营寨。守在那儿的敌兵毫无防备,百八十人来不及反应,便被孟元策的先遣军全部消灭。
  这营寨守扼山口,地势颇紧要。大军在此停歇了一夜,丘豫便留了一队人马在此据守,截断通往曲江城的山路。
  行进至此,成之染手下大都明白了去处,军中破晓时又继续进发,武贤终于忍不住,找上成之染,问道:“大军要打曲江城?”
  成之染答的干脆:“不错,到曲江捉拿郑显。”
  她手下大都是海寇降卒,听她这么说,一个个脸色都变了。胆小的急得差点哭出来,道:“郑显在曲江城经营数年,何苦一上来就去碰这个硬钉子!”
  “软钉子那还叫钉子吗?”成之染瞪了他们一眼,“若有人怕了,便尽早回去,我看你们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大山!”
  天色阴沉着,风越刮越紧,眼见得便要下雨。从始兴城通往曲江城的路,都是曲折破碎的小道。众兵士暗暗叫苦,可成之染平日治军严苛,谁也不敢在这个关节违抗她命令。
  一路上间或飘了阵细雨,将衣衫打得潮湿。然而众人都步履匆匆,早已顾不得这些。好在这雨丝颇为节制,零零星星飘濛了半晌,复又收敛到阴云里。
  夜幕时分,大军停下来歇脚。石阿牛问道:“今日在此处扎营?怎么不见有动静?”
  武贤深吸一口气,看了他一眼,道:“看到山下那片灯火了吗?”
  石阿牛探看一番,点头道:“是,怎么了?”
  “那是曲江城。”
  石阿牛怔愣了半晌,缓缓转过头,问道:“要夜里攻城?”
  身后一阵甲兵叮啷声,传来成之染的声音:“快些吃饱饭,待会儿还要赶路,免得没力气!”
  石阿牛一听,拍手笑道:“终于轮到这一天!”
  成之染闻言止步,看看他,又看看武贤,道:“你们各归其位,莫要拖后腿。”
  石阿牛腿也不瘸了,仰首道:“队主放心罢!”
  众人填饱了肚子,摸黑下了山,径直朝曲江城奔去。暗夜中隐隐传来阵阵雷声,丘豫皱起了眉头,可直到城下,仍旧一个雨点也没下,他便松了一口气。
  曲江城果然如武贤所言,实在算不得高大。城门紧闭,城头却空无一人。诸将交换了眼神,便吩咐兵士在城墙上凿坎。
  成之染身子轻便,带头踏着坎往上爬,边爬边凿,腾挪了一阵便攀上垛墙。城头空空荡荡的,依旧一个人影也没有。
  兵士们也跟着爬上来,蹑手蹑脚往城楼一看,守城的敌兵正在酣睡。
  成之染做了个斩首的姿势,手下人竟犹豫了一瞬。石阿牛将那人踹开,便拔刀进去杀人。有他带着头,众人便一股脑跟上,城楼里一阵闷响,复归于沉寂。
  这厢收拾利落了,成之染便派人下去打开城门,让大军进城。
  她在城楼里转了转,瞥见散落一旁的竹梆子。
  想来打更的敌兵也被杀了。
  她挥手招呼石阿牛:“找个人接着打更,切莫让内城发觉。”
  已将近三更时分,笃笃梆子声在夜里传得格外辽远,轻雷隐动,渐渐便将这音响淹没。
  大军悄无声息地到了内城,依样画葫芦,轻车熟路地占领了城门。丘豫行事稳重,此时也不急着进城,他派兵将内城外城的守军清剿干净了,这才带兵前往郑显的府邸。
  四更的梆子刚响过,轻雷也渐渐隐去,子夜平静得仿佛死水一般。
  郑显的居室,也平静到落针可闻。
  屏风前支立的香炉,吞吐着袅袅烟丝。安神香的气息飘荡在屋内,郑显与妻子张氏同榻而眠,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低语。
  自从豫章郡与张灵佑分兵,他便急匆匆赶回曲江城。手下的兵士一路逃散,如今只剩了一两千人,一个个身心俱疲,眼看着打不起精神。
  然而这许多烦恼,此刻他通通抛于脑后。毕竟回到了曲江城,而多年以来,这里一直都是他的天下。
  至少,今夜也将如此。
  郑显不知何时已入睡,张氏见他梦中眉头微蹙,也知他向来浅眠,睡得并不安稳。
  丘豫带兵四面包抄之际,沉睡的郡府终于有人惊醒。外院的兵士发现了官军,顾不得许多,急忙闯进内院向郑显报告。
  半梦半醒间,郑显听到有人喊“官军到了”,顿时一激灵。然而睁开眼一看,屋子里一片昏暗,似乎天还没有亮。四周仍是久违而熟悉的帷帐,他眼皮发沉,躺在榻上又闭上了眼睛。
  “官军到了!”外头那声音依旧在喊。
  郑显不得不强打精神,撑起身子道:“天色未明,何人喧闹?”
  他话音刚落,屋门便被砰的一声推开,一名兵士气急败坏地冲进来,道:“城门已经被官军打开了!”
  虽隔着屏风,郑显仍厌烦他无礼,不由得心头火起:“胡言乱语!莫不是番禺城派人过来了?”
  他说着一阵心慌,正披衣起身,只听见院子里一阵阵吆喝:“龙骧将军传令!”
  接着,又是连绵不绝的兵士应声。郑显面色一紧:“是什么龙骧将军?到这里传令作甚?”
  兵士垂首不敢言,眼前一阵衣袂翻飞,郑显已抓起榻侧腰刀,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丘豫正命令兵士攻打院墙,墙内敌兵抵死顽抗,黑灯瞎火的,反伤了不少官兵。孟元策大怒,带手下兵士齐力砸烂了府门,大军这才冲进院子里。
  郑显将郡府增筑得颇为严整,内院外院之间尚有高大的围墙相隔。官军占领了外院,内院的敌兵还凭着院墙顽抗。
  院子里施展不开,两下里一时僵持。成之染命人往柴房搬来柴草,一股脑堆在门下,将火把一扔,火苗便窜上了门顶。
  这门上也有机关,门内又一阵鸡飞狗跳,便自上而下哗啦啦淌水,险些将火焰扑灭了。
  成之染一下来了气,命手下源源不断地往这边堆柴火,拿桐油一泼,大火扑啦啦升腾起来,饶是里面人浇水也不管用了。
  内院的敌兵着了急,隐约有人在四面招呼,墙头又爬上来一群弓手。官军也不遑多让,拉弓便与他们对射,射到内院里的箭,密集得像刺猬毛一样。
  鸡叫头遍的时候,天蒙蒙亮了,内院终于被攻破。成之染冲进院里,只见一众敌兵之间,有个将领打扮的人持刀而立,与官军厮杀在一起,不多时便砍倒了一片。
  见此人如此凶悍,官军且战且退,从侧翼将此人团团围住。
  那人猛地一动,见官军躲闪,便止不住冷笑,一双眼睛斜睨着众人,露出鹰隼般精光。
  这目光很是熟悉,让成之染一个激灵。细看他手中那把刀,如此熟悉的形制,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这便是当日金陵之战时,一箭将她射下城墙的人!
  第162章 春朝
  成之染登时心头火起,或许是她眼神过于愤怒有如实质,那人竟徐徐侧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身旁有人低声道:“他就是郑显。”
  说话的正是武贤。
  成之染虽时时疑心自己那把刀被郑显捡走,如今亲眼看到握在对方手里,竟感到一阵恶寒。
  四下里敌兵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郑显却困兽犹斗,紧握着刀柄不肯再退后一步。
  众人记得要将他活捉,都不敢下死手。孟元策上前,官兵便让出一条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喊道:“大势已去,速速归降,还可留你一条命!”
  郑显只冷笑不语,挑衅地望着他。
  孟元策气得一噎,正要提刀决斗,丘豫连忙叫住他。郑显的妻儿已被俘,五花大绑地押到阵前,被官军重重按在地上。
  他长子已有十五六岁年纪,哭喊着劝郑显投降。
  郑显拿刀指着他,喝道:“竖子!枉我苦心养你许多年,竟软弱至此!”他一阵破口大骂,妻儿都啼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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