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太静了。太黑了。
成之染心里直发慌,忍不住对温印虎道:“将军,不如靠岸罢!再往前走,怕是要迷路了。”
温印虎也有些迟疑,然而行进至江心深处,想靠岸也并非易事。小舟冒冒失失地往前走了没多久,突然有人惊呼道:“有船过来了!”
众人大惊,果然见迎面一道巨影掀开雾幕而来。高大的船头竖立着炬火,那光芒渐渐由暗哑变得清晰。眼见两艘船要撞上,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转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楼船似乎浑然不觉,小舟堪堪躲闪到一旁,与船头擦肩而过。众人尚不及松口气,头顶甲板上却一阵嘈杂声,有人大喊道:“有敌情!这里有艘船!”
温印虎见大事不好,命众人齐力划桨。小舟正奋力逃离,船尾倏忽间猛然一震。一只粗重的铁钩甩在小舟上,紧绷的锁链勾连着大船,小舟一时间动弹不得。
大船船舷上冒出许多人,叫喊着让众人投降。成之染腾出手来,弯弓搭箭,接连射倒了数人。小舟上兵士反应过来,纷纷朝船上射箭。趁船上敌兵躲闪的工夫,温印虎命人将小舟倒退,那铁钩便松动了许多,被温印虎用力抛下水。
小舟得喘息之机,且战且退,待敌兵放箭反击时,已隐没到浓雾里。
江上响起尖锐的号角声。沉沉烟雾中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连江波都隐隐浮动起来。
是岸边敌船出动了。
成之染惊出一身冷汗,愈加卖力地摇动船桨。小舟如孑孓般游走于水面,借着白雾遮掩在敌船间冲撞,江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不知何处传来渺远的鸡鸣,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小舟好一番腾挪躲闪,昏天黑地间早已晕头转向,众人都有些疲惫。
浓稠的雾气开始缓慢消散,敌船轮廓渐次清晰可见,小舟暴露的风险也越来越大。温印虎不由得心急,身后倏忽传来巨物轰鸣声。
一艘敌船正朝着小舟驶来。
成之染遥指着东方光亮处,道:“将军,那边只有一艘船,不如闯出去!”
温印虎一咬牙,命众人齐力向前,小舟朝着江雾中巍峨的黑影直冲过去。身后高舰仍穷追不舍,深沉诡谲的水声在黎明肃杀中一阵高过一阵。
横在江心的敌船也发现了小舟,缓缓调转船头迎上来。
“冲上去!”温印虎命令道。
小舟如离弦之箭射向前方的敌船,眼见得二者之间越来越近,成之染已能看到船舷上参差不齐的人影。
那敌船却慢慢停下了,紧跟在小舟后面的高舰也发出轰鸣的水声,两艘楼船颤巍巍擦肩而过,彼此间叫嚷着什么。
成之染顾不得细听那些,小舟身形一晃,从两船缝隙中灵活穿过,眼前金光万丈,薄雾弥漫的江面上一片苍茫。
众人大喜,丝毫不敢松口气,将小舟划得飞快,一炷香的工夫便回到了驻地。钟长统担心了一晚上,见众人迟迟不回,差点就要派人去察看。天亮前江上有动静,他已校检了人马,近百艘战舰都整装待发。
温印虎将夜中所见一五一十道来,又道:“将军,敌兵被搅闹了一通,如今正乱着。事不宜迟,我军何不乘势出击?”
钟长统点了点头,当即命众人登船,凄厉号角声响彻江上,大军闻令而动,浩浩荡荡地朝着上游杀去。
日出东方,霞光四射,江上薄雾消弭于无形,周遭的山川林木渐次清晰可见,浸染了湿重的雾气,比往日更显深邃。
敌船在江上纷纷扰扰,半晌才发觉夜间闯入的不速之客已离开,正乱糟糟地复位,钟长统大军已杀到近前。
这攻势来得迅猛,外围的敌舰一触即溃,慌乱撤退间,又将匆忙迎敌的后方冲散得七零八落。敌军阵脚大乱,勉强抵抗了一阵,便如同一盘散沙,稀稀落落地朝上游奔溃。
钟长统大军士气大振,温印虎更杀气腾腾,率领麾下战舰冲杀在前列,一路上追亡逐北,一直追出近百里之遥,才意犹未尽地收兵。
待他回来时,钟长统大军正在收拾战场。这一战收获颇丰,不仅缴获了十余艘敌舰,还俘虏了近千人。钟长统命人将俘虏收编,押到船舱里去摇桨。
眼看着江上溃败,赭圻城的守兵望风而逃。孟元策率军登岸,兵不血刃便进入城中。众将领在城中会合,彼此相视而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赭圻城虽为江防重镇,城池却并没有多大。钟长统命人分兵把守内外要地,又将守将府舍清退出来,只等着成肃大军到来。
成之染一宿没合眼,午前又随钟长统一道在江波间对敌,此时已疲惫极了。钟长统素来知道她肆意妄为,这一次自作主张跟温印虎深入敌阵,他也说不得什么,只叮嘱徐崇朝将她看好,切莫在成肃到来前再惹出事端。
成之染饿得前胸贴后背,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粮,便听徐崇朝苦笑:“钟将军也太高看我了,成大将军都管不住的人,我哪能看好?”
成之染偷偷上了温印虎的小舟,徐崇朝事先并不知晓。她有些心虚,道:“阿兄也知道拦不住我。有些事若我说了,反而让你为难。”
“你啊你……”徐崇朝无奈,“这种事,我宁愿为难,也不想后怕。”
成之染手中一顿,慢慢将干粮咽了,半晌道:“怕什么?将来我可是要封侯拜相的人,这才哪到哪?”
徐崇朝打量着她,失笑道:“是了,你的路还长着呢。”
第152章 登楼
众人刚刚在赭圻城安顿下来,次日便传来成肃大军到来的消息。这一行披坚执锐,水陆并进,舟师连绵不绝,浩荡西来。
钟长统率军到城外相迎,成之染一眼便望见宗寄罗,她与从祖兄宗凛站在一起,想来是大军路过姑孰时,宗棠齐派他们一同西上了。
人群中果然不见李劝星身影,成之染反而看到了兖州刺史李临风。
自从当初在西府撞见李劝星大发雷霆,她与李临风之间便颇为微妙。李劝星所说的话,她没有告诉成肃,李临风自然更不会,他们守着相同的默契,彼此尴尬而不失客气。
李临风也注意到了她,还稍稍颔首示意。
成之染略一回礼,正对上成肃的目光。
时辰还早,成肃并不着急入城。他拾阶登上城头,沿着险固的城墙徐徐前行,一侧大江苍茫,一侧山林耸峙,这城池便如一根钉,深深锲入山河之间。
众人摸不清他的心思,正迟疑之间,便听成肃感慨道:“数十年前庾大司马在此筑城,不知眼前风景可与当年相同?”
听闻此言,李临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虽然庾慎终大逆不道,其父往日功绩却无法磨灭。谈起大司马庾昌若固然不是什么忌讳,但此时此景,成肃这番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赭圻城是庾昌若所建,成之染对此有所耳闻,见众人不敢随意搭言,她想了想道:“庾大司马营建赭圻城,正在其困厄之时,如今我大军势如破竹,纵使眼前风景不殊,境遇又岂能相同?”
成肃笑了笑:“我年纪大了,睹物思人,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众人俱是一笑。
成之染看着父亲,方才的萧然仿佛是错觉,转瞬间他已回复到以往不怒自威的模样,连笑意都带着凌然的肃穆。
成肃手扶着女墙,遥望着大江上游,问道:“此地距寻阳有多远?”
钟长统答道:“约莫有六百余里。”
自赭圻城西上,沿江险阻要塞唯有大雷戍。若行军顺利,十日内便可兵临大雷。
因新来得胜的缘故,众人都言笑晏晏,对西上之事满腹豪情。
“越是到紧要关头,越是急不得,”成肃不慌不忙道,“妖贼回去这么久,说不定又有些什么算计。明日选派些人手,到寻阳探看一番。”
钟长统连忙应下。
宁朔将军桓不疑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叹道:“半年来不见荆州音信,也不知上游如今是何形势。”
他三弟桓不识在荆州军府,半年来杳无音讯,不得不令人忧心。
成肃自然也想起了自家兄弟,勉励道:“荆州兵强马壮,城池险固,若妖贼敢去挑衅,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待我军击破寻阳,自然能收到上游的好消息。”
众人在城头逡巡良久,日色渐渐冷下来,寒风也愈加凛冽。府舍早已备好筵席为成肃接风,钟长统便乘势迎他入府。
晚宴也热闹非凡,然而成之染一想到荆州,心中便久久难安。待夜深之时众人散去,她缓步出门,迎面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许多。
不远处有人喊住她:“不来见老父,这就要走了?”
廊下立着三五个人影,正中一人侧首望着她,沉沉灯影里看不清神色。
成之染上前,垂眸道:“阿父。”
成肃身旁数人见状,便识趣告退。
“瘦了。”成肃打量她半晌,忽而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