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成誉摆摆手:“传召长史、司马、诸参军,俱到前堂去。”
  寻阳落败,诸将佐心有余悸,听闻成誉集会,一个个七上八下。然而成誉并未纠结于旧事,张灵佑最初起事时,兵锋锐不可当,他手下大将大都吃过败仗,甚至一度被贼寇逼近巴陵。如今局势虽然没有比当初好到哪里去,但他已多次与敌寇交手,心中多多少少有了底。
  贺楼霜的身份自不能明言,但她带来的消息足以使府中警觉。
  成誉发号施令,调兵遣将,命诸将佐清点人马,整修城防,筹措粮草,军中顿时忙成了一团。
  数日后斥候来报,蜀中果真有大军临境,为首将领打出了庾氏旗号,绵延人马屯驻于枝江,距江陵不过一百余里。而下游敌寇也来势汹汹,扬言金陵早已被攻破,诸将佐议事时人心浮动,多少都有些力不从心。
  众人私底下议论,难免有首鼠两端之意。桓不识看在眼里,却见成誉充耳不闻,便忍不住道:“庾氏在荆州数十年,平头百姓顾念旧恩就算了,第下看看军府这些人,拿着朝廷俸禄,享着天家荣宠,一个个却是白眼狼!贼寇还没来攻城,他们便想着早些出城投敌了!”
  成誉知道他说的是荆州出身的僚佐,这些人大都是本地豪强大族,向来惯会做墙头草。桓不识是个直性子,看不惯这些,然而他身为官长,明白强龙难压地头蛇,便不能一味硬来。
  刘和意亦道:“军府中颇有些不安分的,暗地里与城外有书信往来,第下,此事不能坐视不管啊!”
  他二人世居京门,桓氏与成氏有姻娅之谊,刘和意也是宣武军起家的老将。成誉自然信得过他们,也知道二人所言不虚。
  他略一沉吟,道:“大敌当前,军中必不能分心。且让众人去前堂,我有话要说。”
  第149章 破局
  贺楼霜自从住到刺史府,一直闭门不出。此间风物她熟稔于心,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然而这日她枯坐屋中,竟有侍女叩门,声言主人邀约,请她去后园一叙。
  贺楼霜步入后园,远远便望见弄水轩中衣衫浮动,似有人语。池塘中的青竹已一片翠绿,入秋之后,连竹叶都显得沧桑了。
  轩中有一位华服女子正在等她。
  贺楼霜并不认得她,但见对方年龄与自己相仿,一身富贵雍容的装扮,彰显出不同寻常的身份。
  她心中明了,面上仍不动声色。
  宗纫秋请她入座,问道:“娘子如何称呼?”
  “妾唤作霜娘。”
  宗纫秋听闻这名字,不由得一愣。前几日她听说成誉从府外带回名女子,便一直心中不安,然而成誉军务繁忙,她竟一次也没能见到,于是按捺不住,便将那女子唤来。
  乍见之下,此人确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脸上的烙印虽粗陋,到底是瑕不掩瑜。
  宗纫秋暗中叨念“霜娘”二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竹叶窸窣作响,原来是起风了。贺楼霜望着波动的水纹,霎时间竟有些恍惚。
  “霜娘是哪里人士?”宗纫秋忽而问道。
  贺楼霜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想了想道:“或许算半个江陵人。”
  “为何是半个?郡望乡里,难不成还有改动?”
  贺楼霜笑而不语。
  宗纫秋还想再问,外间小碎步跑进来一位侍女,看衣着也是个有品级的。她满面春风,朝宗纫秋一礼,便径自说道:“夫人不在场真是可惜了!您没看到方才县公是何等威武!”
  这语气颇有些冲撞。宗纫秋不以为忤,问道:“到底怎么了?”
  那侍女笑道:“好像是大兵压境,军中有些人不安分。县公将众人都叫到一起,敲打了他们一番。”
  宗纫秋看了看她:“这岂是县公行事?他怎么说的?”
  “其实也没说太多……”那侍女腰板一挺,模仿着成誉的神态道,“如今庾慎德兵临城下,诸位若有退意,尽可自便。我府上数千人自京师来此,将勇兵雄,足以拒敌,亦不必烦扰此地士民。”
  宗纫秋哦了一声:“县公是这样说的?”
  那侍女点头:“不仅如此,县公还下令近日不准关闭城门,好让那些想走的人尽快走。”
  宗纫秋默然无语,只望着一处虚空出神。
  贺楼霜也一言不发,眼前的县公夫人似乎对外事漠不关心,更像是一位心绪牵系于夫君的深闺女子。
  半晌,那侍女见宗纫秋仍一动不动,便劝道:“夫人,这里四下透风,还是回屋罢。”
  宗纫秋回过神来,已全无与贺楼霜交谈的兴致,便由侍女搀扶着,前呼后拥地往回走。她走到半路,忽而对那侍女道:“那女子唤作霜娘,金钏,这名字你可记得从哪里听过?”
  金钏皱着眉想了半天,眼前一亮:“夫人还记不记得在金陵时,十三娘子有次去京门,跟成家女郎吵了一架?”
  宗纫秋点头:“我记得。”
  “那时候不是说,县公有个旧相识找上门了吗?那人是不是唤作‘霜娘’?”
  “什么旧相识……”宗纫秋瞪了她一眼,“后来不是场误会吗?”
  “是是是,”金钏坚持道,“可那人名字确实是霜娘。”
  “霜娘……”宗纫秋喃喃,脚下顿了顿,到底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
  贺楼霜自然明白宗纫秋找她的意图,可她生性淡泊,对此并不在意。隔日又有人敲门时,她迟疑片刻,心头竟有些犹豫。
  待她开了门,门外竟是名小厮。
  “娘子,县公有请。”
  成誉依旧在槐荫堂等她,不过堂中并非他一人,还有三五名将领在此,似乎是成誉的心腹。
  贺楼霜一个也不认得,只垂眸敛首,亦不多言。
  成誉问道:“霜娘子,你可认识岑获嘉?”
  “第下何出此言?”贺楼霜抬眸,“岑侯贵为雍州刺史,妾一介平民,如何认识他?”
  “那你为何要我信他?”
  “岑侯驻守襄阳,多次助宣武军击败庾氏,第下为何不信他?”
  成誉一时无言。
  “妾听闻第下夜开城门,不知军中可有将佐潜逃出城?”
  成誉看了她一眼:“不曾。”
  贺楼霜深深一拜,道:“第下为天子守藩,岑侯亦为天子守藩。第下何必囿于乡土之见,令天下忠良寒心?”
  成誉似乎被她说动,然而心念一转,想到对方的身份,禁不住问道:“那霜娘子又是为了什么?”
  贺楼霜笑而不语。
  成誉长出一口气,也并不刨根问底,只道:“岑侯率领数千人马自襄阳而来,如今正在城外。”
  贺楼霜在堂中扫了一眼,见众人神情各异,对岑获嘉南下的意图颇为猜疑。她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淡淡道:“他需要第下的诚意。”
  成誉望着她,竟从这女子眉眼之间,窥见几分不容动摇的坚定。
  ————
  雍州刺史岑获嘉年逾花甲,依旧精神矍铄。他勒马停在江陵城外,指着不远处巍峨城楼,对长孙岑汝生道:“世言襄阳为江陵门户,江陵险固如此,何须门户?”
  岑汝生道:“若无精兵强将,空有金城汤池,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岑获嘉哈哈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听闻近日江陵城门大开,昼夜不闭,想来这位荆州刺史也颇有胆识。”
  岑汝生不语,目光远望,倏忽间门洞里旌旗舞动,两列仪仗马队次第出城,仿佛众星捧月般,正中央一人打马而出,赤金铠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待那人来到近前,岑汝生不由得一愣,对方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周身气度却不同寻常。他与岑获嘉谈笑应答,举手投足之间威严而不失和善。
  岑汝生朝他身后打量了一番,除了随从并没有其他人来,眼前这人是刺史本尊无疑了。然而他还是难以置信,手握重兵戍守一方的荆州刺史,居然如此年轻。
  成誉客客气气地将岑获嘉一行迎入城中,军府文武将佐尽数到府前出迎,一时间浩浩荡荡,连偌大的刺史府都略显局促。岑汝生年方弱冠,自幼生长在雍州,从未见过这等盛况,心中虽惊奇,也只亦步亦趋地跟在祖父身后,旁听他与这位荆州刺史的对话。
  岑获嘉离开襄阳,一路上推演过无数种可能,可当真见到成誉单马相迎,不由得又惊又喜。他知道对方出身宣武军中,本以为只是一介武人,没想到成誉礼数周全,作为荆州刺史而言,甚至称得上纡尊降贵。
  此番南下,岑获嘉将雍州军府精锐尽数带出,命诸子留守襄阳。如今庾慎德已到枝江,土难氏更是近在江津,军情紧迫,他当下便主动请缨,要领兵出城迎敌。
  桓不识心想这老将军还算识趣,再打量他时便觉得慈眉善目。诸将佐大都是这么打算的,然而刘和意一看成誉的神色,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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