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成肃起身走到她近前,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问徐崇朝道:“怎么伤成了这样?”
  成雍咽了咽吐沫,跟在他身后不吱声。成肃率军回援,见成之染不在石头戍,当时便大怒,可军情紧急,一时也顾不得她。如今腾出手来,怕是要狠狠训责一番。
  成肃何尝不想训责。荻芦垒那一番恶战,他登上石头戍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那营垒便要失守了。成之染混在其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想都不敢想,心头又气又恨,窝火极了。
  如今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心中巨石落了地,可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也着实让他心疼。
  徐崇朝也说不出话来。当时战场上那局势,连他的心都凉了半截。人能活下来已然是万幸。
  成之染倚在坐榻上歇息了一会儿,这时候浑身都僵硬了。她头痛欲裂,强撑着听到成肃并无乘胜追击的意图,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此用兵,当无大碍。
  这口气一松下来,整个人都神志昏沉。
  往日她最爱插言议事,如今却一直安静待在一旁,成肃察觉出异常,大喊道:“狸奴?狸奴?”
  成之染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一个破碎琳琅的梦境。
  不知何处响起了凄冷铃音,断续随风不绝如缕,似乎在镇北将军府门前,又似乎在云雷洲上潇潇雨幕里,她隔着锦绣楼阁对外间说道:“人生不知苦,何以成圣贤?”
  无人回应她的话。
  她推开一重又一重朱门,望见金陵四四方方的高远天空,日光照亮了腰间长刀,正是成誉送她的及笄之礼。朦胧之间回廊里有人和婉地笑着,她呼吸一滞,跌跌撞撞地追了好久,终于看清是母亲柳氏的面容。
  柳夫人遥遥望着她,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她怎么也听不清,只得追着喊道:“不要走,不要走……”她一脚被门槛绊倒,身体仿佛从云端坠落,就像是水镜击碎,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
  成之染猛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伸出的手心空无一物。她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着,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除了心口近乎窒息的疼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徐崇朝刚将她抱到耳房小榻上,便见她两只手乱舞起来,口中还含混不清地说些什么,如今人醒了,目光却惶然而呆滞。
  成肃大步到榻前,关切道:“感觉怎么样?”
  成之染缓缓坐起来,摇了摇头,努力平复着呼吸。正堂的耳房并不宽敞,成雍和元破寒也站在近旁,便显得逼仄起来。
  她开口道:“我没事,只是有些饿了。”
  成肃望着她染血的苍白面色,一片狼藉中,唯独那一双眸子渐渐亮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金创医火急火燎地赶到,见成之染遍体鳞伤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紧。这伤势虽不致命,但成肃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只得小心道:“虽说都是皮肉伤,也拖延不得,尤其是腿伤还有箭镞在,若迟了怕是要瘀肿。”
  岂止是瘀肿,若清理不当,这条腿怕是要废掉了。
  他说完颇有些局促,询问的目光望着成肃。
  成肃焦急道:“那便快些医治。”
  金疮医忙不迭点头,手上却毫无动作,神态仍有些为难。成之染并未刻意修饰形容,一张脸虽花了,金疮医如何看不出这是名女子。她还有刀伤在肩头和腰背,免不得宽衣解带,若被人看去了,于女子清名有碍。
  “元参军,下去疗伤罢!”成肃道。
  元破寒也在荻芦垒浴血奋战,衣甲上血迹斑斑,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哪些是自己的。他迟疑一番,道:“我这些伤不打紧。若第下不弃,我便到外间候着,也好为郎中打打下手。”
  “这种小事,岂能劳烦元郎?”成肃在屋中扫了一眼,道,“阿蛮,你去打些温水送过来。”
  徐崇朝应下,与元破寒一同出了门。
  成肃坐到小榻旁,只看了成之染一眼,便侧首盯着金疮医。
  金疮医虽不认得成之染,见此情形也猜出了大半,小心地将针砭药石在案上摆开,差点被成肃盯得发抖。
  好在徐崇朝很快命手下兵士打温水过来,成雍从门口接了,便端到榻旁。
  成之染见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不由得轻轻一笑,对金疮医道:“我可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是寻常伤兵罢了。劳烦阁下为我看看几处刀伤箭伤,余下的,我自己处置便是。”
  说罢她拢了拢凌乱的发髻,当着三人的面解下玄甲,将血色暗沉的袴褶展露在外。
  成肃一颗心猛地一缩,如针扎般痛彻骸骨。
  第143章 夜语
  成之染咬牙将袴脚挽起,忍着布帛与血肉剥离的痛楚,将蜜色肌肤上淋漓狰狞的伤口坦露出来。
  金疮医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成雍将水盆端给他,他用湿布擦了擦伤口,见成之染皱眉忍痛,于是谨慎道:“小将军可要忍住。”
  成肃会意,依言按住成之染脚踝。
  金疮医欲言又止,从药盛橐中取出尖刀和铁钳,又叮嘱她道:“千万别乱动。”
  成之染不由得神色一变。
  金疮医不给她迟疑的机会,一手用尖刀刮剥染锈的血肉,另一手钳住箭镞露在外头的细柄暗中用力往外牵引。
  霎时间剧痛袭来,成之染眼前一黑,疼得差一点大叫起来,然而一想到成肃在此,残存的神志勉力将吃痛声咽回去,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成肃死死按住她双腿,喝道:“狸奴,忍住!”
  成之染疼得眼中落泪,双手死死扣住身下方褥,咬牙望向紧闭的房门。阿父和阿叔近在咫尺,绝不能在他们面前露怯。
  金疮医手下不停,小心翼翼地将箭镞从血肉中剥离。他随军多年阅人无数,伤筋动骨时哭爹喊娘的大有人在,纵使看上去威武勇猛的战士,受伤时顾不得痛,却鲜少能在疗伤时忍痛不语。
  眼前这瘦弱的女郎竟能咬牙不语,他心中不觉称奇。
  成之染死死盯着房门,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滚落,掺着污浊血水洇湿了方褥。绵延不绝的疼痛是如此鲜明刺骨,直白惨烈如同烈焰灼心,将遍布沙场的尸骸燃尽,直至灰飞烟灭。
  她甚至不知何时那箭镞已被取出,只从余光里看到金疮医麻利地清创敷药。
  她已痛得没什么知觉,仿佛那条腿都不是自己的。
  成肃紧张地盯着她,直到这一处伤口包扎完毕,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金疮医如释重负,道:“还请小将军起身,让小的看看肩上的伤口。”
  成之染上身只着一层单衣,她缓缓起身,从左肩扯开,露出肩胛的刀伤,任对方清理包扎。接下来是侧腰和背上的两处刀伤,成之染恍惚想到,这伤口大概是掉下垒墙混战时,被人围攻留下的。成肃替她撩起了衣摆,金疮医不多时便包扎完毕。
  忙活这一通,连温水都换了三五盆。成之染身上还有不少细碎的伤口,大多是从山坡滚落时划破的,金疮医留了些活血化瘀的伤药给她,仔细叮嘱一番,便恭敬告退。
  成之染在水盆中洗净了双手,依旧低垂着眼眸,道:“余下的都不打紧,我自己来便是。”
  成肃见她神色无异,便点了点头,唤外间取来干净衣物。他与成雍出了门,正对上徐崇朝探询的目光。两人都一言不发,沉默地在外间等待。
  成之染关紧了门,慢慢将旧衣脱下,血污的褶袴离身,牵动了浑身上下的伤口。她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换上新衣,刚一推开门,众人便转过身来。
  迎上成肃关切的目光,成之染轻笑:“那金疮医果然有本事,我如今爽利多了,还能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成肃想起她淋漓狰狞的伤口,眸中闪过寒光,问道:“如何伤得这样重?”
  成之染顿时有些委屈,将当时如何被射伤,又如何跌下垒墙的情形说道一番。
  成雍听她描述那黑甲军将,不由得看了成肃一眼,道:“你说的这人,不会是张灵佑的心腹郑显罢?”
  “郑显?”成之染听这名耳熟,忽想起当初朝廷任命张灵佑为广州刺史,是有个叫郑显的做了始兴太守。
  “张灵佑虽然声名在外,但郑显更为凶悍,”成雍叹息道,“据说南康郡公便是死在这恶贼手中。”
  成之染一愣:“是他?”
  徐崇朝眸中晦暗不明,摩挲着腰间刀柄,道:“倘若当真是那人,当时我合该杀了他。”
  成之染也惋惜不已,忽而惊道:“我的刀!你们可见到我那把刀了?”
  她与那黑甲军将缠斗时长刀脱手,情态紧急竟没来得及捡起来。徐崇朝安慰道:“温将军正带人收拾战场,待会儿说不定便找到了。”
  成之染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纵然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半晌,她对成肃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成肃见她恢复了精神,心便落回肚子里。众人这一天东奔西跑,哪里顾得上吃东西。他吩咐道:“都好生休息,吃饱喝足,再与那妖贼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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