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壮志未酬,实为憾事。然而身为大将,为国战死,何尝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见徐崇朝不语,她又道:“时移事易,流寇亦今非昔比。张灵佑自岭南发兵而来,能有横断大江之势,来势汹汹更甚于十年前。江郎为天子守藩,至死不移,足见其心志之坚,纵然一死,亦是甘愿。”
徐崇朝垂眸,目光落在悠悠灯火上,道:“狸奴,可我心中苦。”
他面色凝重,眸光在灯下晦暗不明。成之染呆呆地提着灯,手臂一点点沉下去。
“事已至此,更无它法,”她鼻头酸涩,道,“江郎家眷恐怕仍在寻阳,需得快些找到他们。”
眼见那灯笼要落地,徐崇朝伸手捉住她手腕,不像是要接过竹柄,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成之染侧首看他。
徐崇朝道:“走,回去。我来拿。”
他接过灯笼往回走,成之染紧跟了几步,道:“阿兄可有何打算?”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一切都听义父的安排。”
成肃此行渡江而来,手下不过数十人。若算算时日,留在山阳的精锐估计才过了淮水,而下邳的残部更是遥遥无期。他与崔甘泉商议一番,留成雍与十余人在京门等待大军,他则带领亲从火速入京面圣。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鸡鸣声起,城门次第开启。成肃一行人纵马出城,沿着绵延官道向西而行。
这条路成之染走过无数次,山川形貌,草木荣枯,心中已勾勒了大半。她迎着迷蒙晨雾在马上颠簸,脑海中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面孔,最后定格到她初见江岚的那个遥远的午后,一阵湿热顿时涌上眼眶。
江郎,终究不能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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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快马加鞭,日影西斜时才赶到金陵。往日这时节,秦淮两岸仍车水马龙,如今却冷冷清清。众人缓步在街上骑行,心中都暗自一紧。
成之染望了望日头,问成肃:“阿父先回家,还是入宫去?”
成肃道:“明日再入宫。”说罢他一夹马肚,胯-下乌骓马便撒蹄往东府城跑。
这一行甚是扎眼,东府城守将远远望见了,便派人下来查验。一队兵士上前来,一眼便看到了成肃,又不敢确信,一时间惊疑不定。
钟长统喝道:“怎么,这才一年未见,认不出成大将军了?”
众兵士慌忙拜服,有人高声道:“将军可算是回来了!”旁人也附和一片。
成肃松了一口气,道:“孟公在何处?”
他出征之前,曾商量好由孟元礼代守东府。
为首兵士道:“固始县公平日在丹阳府。”
成肃点点头,孟元礼颇知分寸,并未因他不在而鸠占鹊巢。他信马走到城下,仰头望着巍巍城墙上“东府城”三字,长舒了一口气。诸将佐随他奔波一路,此时也各自归家。
徐崇朝向成肃辞行,成肃叮嘱道:“齐地那些事,让你家里知道了徒增烦恼。”
他说的是徐丽娘之事,徐崇朝心知肚明,点头应下。成之染虽不舍,也只能目送他打马离去。
听闻成肃归来,庐陵郡公府早已炸开了锅。白发鬓鬓的温老夫人在众人搀扶下迎出门,望见成肃那一瞬,黯淡的面容一下子有了光彩,两行浊泪滚落不绝。
“你怎么才回来!”
成肃不由得眼眶一热,千头万绪梗在心口。
“你们太让我担心了!孟三郎刚打仗便死了,那胡人得凶恶成什么样!你老母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胆的,你哪里知道!如今江郎也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温老夫人抹着泪拉过他的手,一路上絮絮不停,成肃都寻不到插嘴的时机。
她一口气说到最后,拍着胸脯歇了一大会儿。
成肃终于得空安慰她,却见温老夫人眼神一警觉:“且慢,你二弟去哪儿了?”
成肃生怕她多想,解释道:“儿先行回京面圣,二弟还在京门呢。”
一听他提到面圣,温老夫人又一副愁苦模样,摆手道:“罢了罢了,皇帝也难办!你去时可得小心些……”
天子有如何,温老夫人自然不知道,可海寇日益侵逼,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成肃拿话哄着她,面上仍不动声色。
他母子二人交谈,众人都围坐一旁,屏气凝神地听着。沧海堂中人满为患,桓夫人打量了一圈,成肃随从中不见桓不疑踪影,于是她低声问成之染:“狸奴,桓大郎也在京门吗?”
成之染道:“他受封琅邪太守,如今正留在北地。”
桓夫人闻言,且喜且忧,摇头道:“他那个脾气,可千万别惹出乱子。”
成之染笑笑:“桓将军厉害着呢,叔母尽管放心罢。”
“我岂能放心……”桓夫人直叹气。如今海寇进逼金陵,她堂兄桓不惑身为辅国将军,正奉命领兵屯守西明门。而堂弟桓不识跟着成誉在荆州,生死存亡连个消息都没有。
她深处内宅,整日为夫君和兄弟担心,已经许久没睡个安稳觉了。
成之染正宽慰她,衣衫忽被谁牵动。她侧首一看,二郎修远眨着眼睛道:“阿姊,打仗可还苦?”
他不过十岁少年,一双眼睛透着未知世事的纯净。
成之染不知从何说起,点头道:“苦。”
“可还累?”
“累。”
“那阿姊还会去吗?”
“去。”
“阿姊骗人呐,”成修远笑道,“又苦又累,怎还会想去?”
成之染笑而不语。
“自然是为了建功立业。”又一道声音答道。
成之染抬眸一看,原来是昭远。
成昭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我也想像阿姊一样。”
成之染亦打量他。平心而论,昭远生得酷肖成肃,尤其是凤目藏锋,将成肃神态学了七八分。他自幼得塾师教导,才学修养自是不差。可成之染看到他,总会想起他的生母。
朱杳娘宛如一根尖刺,深藏于皮肉之间,思及便如鲠在喉。
成之染笑了笑:“桃符,你也想从军吗?”
成昭远点头:“我也想建功立业,为阿父分忧。”
温老夫人赞许地看着他,道:“桃符有心了。”
成肃呷了一口茶,静静听他们闲聊,闻言便笑道:“你这才几岁,想这些作甚?”
“我已经十一岁了,”成昭远认真道,“阿姊十二岁便上战场,我身为男儿,又有何不可?”
桓夫人道:“你阿姊终究是你阿姊,寻常人岂能如此?”
成昭远巴巴地看着成肃:“阿父看我如何?”
成肃放下了茶盏,似笑非笑道:“学什么打打杀杀,先生教的书,你可记住了?”
成昭远不语,温老夫人道:“桃符记得熟着呢!”
嫡母和生母俱亡,成昭远便一直由温老夫人带大。老人家为孙儿说话,颇为自得地瞟了成肃一眼。
“桃符啊,你生得太晚了些,”成之染看着他,唇角噙着笑,“阿姊年长你七岁,你且看着罢,七年之内,海内俱平。等你到我这般年纪,哪还有什么仗可打?安心读你的书便是了。”
成昭远没有说什么,温老夫人目光转了转,撇了撇嘴道:“你们这一个个的……”
她眼神惋惜,成之染看在眼里,便知道若不是时机不对,这时候祖母又该提她的婚事了。
温老夫人话到了嘴边,看着成之染,只道:“这丫头是指望不上了。家里这大大小小一摊子事,多亏了贞娘和容娘打理着。外头风声这么紧,我这一门老弱有什么法子……”
桓夫人主理宅第并不稀奇,成之染听闻容楚楚,不由得讶异。
容楚楚端坐于桓夫人身侧,垂眸敛衽,并不多言,眉目间倒是安静本分。
她与从前相比是大不同了。
温老夫人絮絮说一番,道:“你们折腾去,需得赶走那妖贼,日子才能过安生。”
成肃闻言笑道:“这正是儿子的心愿。”
温老夫人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目光在堂中转一圈,忽而一拍大腿道:“险些忘了要紧事。”
“怎么了,祖母?”成之染问道。
温老夫人向她身后招招手,道:“来来来,六娘、七郎,见见你阿父。”
成之染侧首,身后有名俏丽女子翩然起身,是成肃的侍妾,出征前刚诊出身孕,想来孩子已经出生了。
她抱着襁褓走上前,向温老夫人和成肃一礼。
温老夫人接过那孩子,解释道:“路娘去年秋天生了对双生姊弟,这是那小的。”
乳母亦抱着那女婴过来,成之染好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忍不住捏了捏。她久在沙场,指尖已磨出粗茧,惹得两个婴孩都哭闹起来。
成肃见状便哈哈一笑。
温老夫人干咳了一声,道:“七郎还不曾起名,我寻思着你打了胜仗回来,叫个‘安远’‘定远’也是相宜的……”